舒嘉一直都在等谌婧,看到谌婧气势汹汹的样子,连声问:你怎么啦?究竟出什么事了?说你跟董事长吵架,是因为什么啊?谌婧没有理她,弯腰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打开,找出日记本。谌婧翻到被撕掉几张日记的地方,心里很后悔不该把那些短信抄写下来,当初丝毫没有想到过会是留下证据,这给张建造成多么大的麻烦啊!谌婧感到心如刀绞。舒嘉走过来问:谌婧,这是怎么回事?谁撕了你的日记?谌婧一把推开了她。舒嘉说:你干什么呀你?谌婧站起身问:你是怀疑今天我告密了是吧?你怀疑是我把你和萧恪和陶亮的那些事情向张总说了是吧?所以你就趁我不在寝室偷我的日记报复我?舒嘉言词吞吐:我,我……谌婧逼近大声喊叫说:舒嘉!你这是犯法知道吗?
舒嘉低下头去。谌婧继续喊叫:舒嘉!你是个卑鄙小人!这声叫喊忽然使谌婧热血沸腾,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看见桌上有一把水果刀,猛地操起来逼近舒嘉,说:我要捅死你!捅死你这个小人,现在就捅死你这个骚货!舒嘉没有慌张,相反她微笑了一下,笑容很是灿烂。
谌婧反倒怔住了。舒嘉微笑地看着她手上的水果刀,好像突然非常喜欢那把小刀。谌婧感到痛苦,转身趴在被子上放声哭泣起来。舒嘉说:你不要哭,你为什么会哭?来啊,捅我啊?你听着,今天你不捅死我,我捅死你。我真的想捅死你知道吗?我早就想捅死你了。不错,是我告密的。我觉得今天是个机会,把你的日记交给蔺总,蔺总会交给董事长的。但我是为了你好,我对上帝发誓,这样做确实是为你好。你一直不给机会让我和你谈你的事情,你根本不给我机会,因为你认为你的事跟我无关,所以你是宁愿让自己一个人难受,你甚至把难受当作一种享受,不愿意跟我交流,不愿意任何人破坏。我们是好朋友对吧谌婧?我不能眼看着你这样继续难受下去,我不能不管知道吗,哪怕手段卑鄙龌龊。谌婧你好好听着,我知道你和张建之间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但我坚决认为你们不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了!别再继续下去了,那是火坑,继续跳进去只会一起烧毁。你们爱得越深,痛苦和磨难就会越大。你的性格和我不同知道吗,我和萧恪玩,和陶亮玩,和男人玩,那都只是玩玩。你不同,你是需要真正的爱情,需要一个成年男人对你的身体和精神关爱,甚至不是一般的成年男人,是中年男人,所以你才那样在乎张建,你太在乎他了,我不忍心看见你这样下去。偷你的日记这个办法,确实卑鄙龌龊,但我有心理准备,我并不怕你恨我,因为我认为这样做只会对你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什么意思?谌婧抬头看舒嘉问。舒嘉说:你好好想想吧,冷静想想,事情不是正在发生了吗?告诉你,我也已经写了离职申请,可能过了明天,我也要离开这里了。艺术团的孩子知道我和你都离开这里了,估计不用多久,也会相继离开。这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还记得我们一起播种在山里的一串红吗?这样恶劣的环境,开花的可能性有吗?没有。也许我的做法实在不当,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阻止你,尤其是没有任何办法阻止高高在上的张建。关于你和他的事,我想不出还能说什么话。你们偷情,持续下去是非常可怕的,对任何人都是伤害,不管是对张建还是张建的家人,尤其对你,包括你的父亲母亲和亲人。请原谅我这次选择了卑鄙龌龊的行为,你不原谅也可以,我们以后别做朋友就是了,我问心无愧,假如你能从梦中醒来,我会感到高兴。算了吧,我还要到广场那边看看今晚演出的准备,你如果还想用水果刀捅死我,等我一会儿你把刀子带在身上,趁我不注意捅死我。不过我要告诉你,就是我死了,我还是要规劝你,结束和张建的关系!
舒嘉这些话让谌婧冷静了下来,也让她在明白的同时理解了舒嘉。谌婧心想你舒嘉其实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女孩,你哪里知道我内心真正的感受?哪里知道我早在灵魂深处数千次思考过这些问题了呢?你以为把我和他的关系公开就可以分开我们了?你好傻啊你!谌婧突然担心张建,拿起手机,给张建发出一条短信:您怎么样啊?我很不安!很快张建回了短信:没事。明天再说吧。什么叫明天再说?这话让谌婧更加心乱。她再发一条短信给他:什么叫明天再说啊?但张建不再回复她了。谌婧接连发了几遍,还是没有得到回复。
次日凌晨,整个帝陵景区忽然涌进两万多名当地百姓,还有更多赶赴帝陵祭祀的人正在陆续蜂拥而来。农历三月三和九月九,对于帝陵周边的百姓尤其农民来说,是一个比任何节气都要重要的日子。人们起早赶路前来祭祀,求升官求发财求金榜题名求消灾除祸求生儿育女……形形色色的祈求据说都有灵验,所以许多人说帝陵确实能够显灵。平时落寞沉寂的帝陵,每到三月三和九月九,必定人山人海,蔚为壮观,顶礼膜拜的人络绎不绝。
谌婧天不亮就去了帝陵。没想到还没走近朱雀山,滚滚人浪一下子就充盈她的视线。帝陵左边青龙山、右边白虎山、前面朱雀山和后面的玄武山上,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们秩序井然十分安静,他们排队等候祭祀,人人心存敬仰。舒嘉忽然来短信问:你在哪里?我们现在皇城等公司指令。返回皇城后,谌婧看到整个皇城区域,没有一个游客的人影,几万名赶来帝陵祭祀的百姓,没有一个人来皇城哪怕只是看一看。虽有预料,但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来到皇城广场,谌婧看到了舒嘉和艺术团的演员,想到他们一定都听说了自己的事,再想到今天也许就要离开她们,心生忧伤,不想去和他们打招呼了。拿出手机,她给张建发短信问:您在哪儿呢?已经到今天了啊?张建很快回复短信:在会议室,你过来吧。谌婧几乎是跑到公司总部的二楼会议室,开门看见张建面朝窗外,看向皇城北面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谌婧说:我进来了。张建缓缓转过身来,点点头,示意她坐。
坐下后,谌婧发现张建的眼圈发黑,知道他昨晚一定也没休息好,就问您没事吧?张建在会议桌边的椅子上落座,摇头说没事。谌婧说看来公司的全部计划落空了?张建笑笑,说:董事长一定另有谋划,所以他有时候明知道错了也要去做,即便是真的发生错误,董事长也会加以利用的。
谌婧不太明白张建这番话的意思,她现在更想知道昨天董事长和张建说话的内容,就直接问:董事长昨天都和您说些什么了?张建说:有什么好说的,各人观点不同而已。婧儿,我已经决定辞职了,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不下去了,感到心里针锥一样疼痛,只好扭头看窗外,转移话题:舒嘉呢?艺术团现在哪儿?谌婧回答说:她带艺术团等在皇城广场那里。张建眼神游离,说:你去通知舒嘉一声,让艺术团现在回到皇城北路口,选一个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临时搭台演出几个节目,比如《楚商》、《楚腰》、《千手观音》,还有《踏歌》,演几个节目展示一下。谌婧明白他的用意:既然皇城没有生意,那就免费为当地群众演出,为将来全部景区开放做一个预先的宣传,造造气氛。谌婧正要起身离开会议室,忽然强烈感到他会离去,心里很是不安,问:您昨天短信说,明天再说,您要说什么?
张建说:我决定辞职,另外我想了一夜,婧儿,我们……张建没法把话说出口,眼眶湿润了。不!谌婧大声喊,不!!为什么?您为什么要离开婧儿?婧儿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婧儿不会给您添麻烦,不要您向婧儿保证什么,婧儿什么都不需要您负责,只要您让婧儿爱你,为什么要拒绝你的婧儿?为什么要这样绝情对她?为什么啊?
谌婧的哭声立即引来门外的员工跑来观看。张建挥手示意他们走开。他很想走过去把谌婧抱在胸前,但心存顾忌,只是压低声音,说:婧儿,你别哭,不是我绝情,而是我希望对你负责,必须对你负责。也许你觉得这种感觉很好,但我却很苦恼很无助,你没法理解我的想法。别哭了,婧儿,在我们的离职手续都没有正式办理以前,我们应该履行最后的职责,请你去通知艺术团立即开始演出好吗?谌婧抹着眼泪,点头说:嗯,我这就去,可是您得答应我,带我回去,带我离开这里好吗?张建长叹一口气,未置可否。他已经想好等谌婧一下楼走出皇城,他就开车离去,从此分开,让她恨他诅咒他。虽然那样做很无情,但是他确实很无奈,也很无助。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雨水使得帝陵和皇城非常阴暗。此时《踏歌》舞曲旋律在雨中回旋,谌婧泪水盈眶。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做昙花一现……这是带着谎言的期望,是自欺欺人的奢望,更是一种真实确凿的绝望。她擦掉泪水,看到了舞蹈最后的定格,那令人伤心绝望的一串红唇。猛然,谌婧好像听到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踏歌》舞曲的旋律还在心灵深处不绝回响,父亲给予的一串红种子来不及开花,人群中逆向而动的谌婧脑海里,忽然有一只孤独的蝴蝶急速飞过,她急速穿过拥挤不堪的人海,看到张建的车子已经远去……
父亲不哭
一
重复多次的噩梦必定是凶兆。这个早上,季冬醒来后仔细分析昨夜的梦:在停车场,季冬手握遥控钥匙,焦急地寻找他那辆黑色红旗牌轿车。听到车子被解锁的声音后,他满心欢喜奔跑过去,近看却不是自己的红旗车。那么,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吗?真的是他的红旗车?应该不是,因为车子买了保险就算被盗也不是失去。会不会是人呢?一个人?那个人会是谁?这个一再重复的噩梦,是否意味即将有死亡发生?
楼上那个有着一张猴子脸的老处女,与以往任何一个清晨那样,正在大声教她那只聪明或者愚蠢的鹦鹉重复学舌“我爱你”。鹦鹉总不能准确念出“爱”字,仿佛就是要故意的把“爱”说成“要”。于是季冬居住的这个大院,每天早上都在老处女的“我爱你”和鹦鹉的“我要你”中,无可奈何醒来。更令人无奈的是,对面楼房有一个喜欢无缘无故骂街的大嗓门女人,今天恰好在季冬起床开窗那个瞬间,用最肮脏最龌龊的方言尖声叫骂。她骂人并没有具体指向,但是骂得惊天动地,使整个大院的空气里充斥着咆哮与愤怒。
这是一个晴天,闷热开始蔓延。今天应该是季冬近些年一个难得的快乐日子。隐忍多年的季冬重见天日一样被领导再次赏识:施主任让季冬策划一台大型文艺节目。季冬前去单位签约后,就能领取三万元预付稿酬。协议书此刻就在季冬的包里,是施主任亲自打电话叫他起草并打印好带到单位的。
开车去单位的路上,季冬忽然想起了父亲。每当关键时候,季冬出于本能的害怕,总会忽然想到父亲。二十多年来,父亲总是在季冬的人生关键时刻,有意无意给他致命一击。也许在父亲看来那是关心与爱护,但在季冬的意识和境遇里,父亲所有那些关爱,差不多都在断送或改变了他的前途:季冬已经在小学担任民办教师了,父亲却强迫他去复读参加高考,以致从此离开了简单朴素的乡村生活;大学毕业已经被分配到中央电视台了,父亲却急急忙忙赶到季冬寝室要他改掉分配去向,留在本省电视台以致多年被迫遭受压抑;强烈感到屈才和前途渺茫的季冬,决意辞掉公职自己去开一家广告公司,父亲却立即动员全部亲戚,分期分批来到省城,用人海战术威逼季冬,迫使季冬不得不放弃下海经商。总之,季冬内心对父亲充满了不敢直言的怨恨。今天,季冬一路上都在想,但愿今天别又出什么事情。
偏偏就有事情而且是噩耗等着可怜的季冬。到了单位,施主任看完季冬起草的协议书,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没有任何异议的签了字,然后把办公室主任老程叫来,吩咐他现在就去把稿酬拿来付给季冬。拿到稿酬后的季冬高兴地对施主任和老程说,中午我请客。那可真的是话音未落啊,季冬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三弟打来的。三弟说:“大哥,我和二哥带爸爸在县医院检查,看来问题严重。”季冬离开施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压低声音问:“检查出什么病了?”三弟说:“骨癌。”季冬惊呼:“骨癌?怎么可能?一定是误诊了吧?”三弟说:“是医生告诉我的。你现在就动身回来吧,我们赶紧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季冬挂机后感到天昏地暗。
站在季冬身边的老程此时眼睛圆睁,看着季冬,关心地问:“谁得了骨癌?”季冬眼神游离,大脑空空,感到身子陡然变得很轻,声音也很轻:“我父亲。”老程说:“哎哟!那就麻烦了哟!骨癌病人都是疼死的,是最难受、最难受的病,是没治的绝症。老季,我父亲也是骨癌,正在同济医院治疗,已经花了30多万。医生说,最多只有一个月时间。唉,没想到我们同病相怜,倒霉哟,怎么这样倒霉!”
季冬被他的话感染,想到自己现在急着要赶回乡下,没时间请他们吃饭了,就从包里捏出几张百元钞票,说:“程主任,不好意思,这几张钱,麻烦你帮我买条烟送给施主任,另外再买点营养品,送给你父亲……”老程拒收:“哎哟老季,你这是干嘛呢?我父亲那是公费医疗,何况我们几个姊妹的家庭环境都还不错。你自己留着吧,你现在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啊……”话音未落,他口袋里的手机猛然响起。老程一看号码,说:“一定是医院又来催支票了,真是要命,支票帐一空,他们就停药!”接听电话后,老程的脸色突然铁青,然后他的眼泪像洪水决堤汹涌而出。季冬知道了,老程的父亲走了。
季冬把钱塞到程主任的口袋后,感到悲伤已经从心底升起。他伸手拍拍老程的肩膀,感到从老程的体内传给他颤抖着的悲恸,犹如一股青烟在空气中升腾弥散。下楼坐进车子后季冬心想:刚签订协议,刚拿到一笔稿酬,刚准备重振旗鼓好好作为一番,父亲就用患上绝症再给他一击,最后的一击。季冬无助地看看窗外。窗外,灿烂的阳光下有雨丝斜洒。季冬明白了:半年来那个寻找车子的噩梦,暗示的就是他将失去亲爱的父亲。
二
夕阳在开阔的乡野显得巨大而绚丽。这是季冬一生魂牵梦绕的大平原。盛夏的晚风带着即将成熟的稻花香气,吹拂在季冬忧伤和无奈的心田。再过一些日子,稻谷就该灌浆了,喜人的收获不到一个月就要到来。赶回乡间的季冬,下车就被父亲叫着陪他上坟。季冬走在父亲身后,感到父亲身体还很硬朗,声音洪亮,走路有力,一点都不像患了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