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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散文卷(23)

六一国际儿童节,是一年当中最令人由衷感到快乐的节日。大街上,年轻的父母带着心爱的宝贝,天真无邪的世界充满阳光和纯净,所有的笑脸都是发自内心的欢乐。是记忆的偶合,还是无意识联想?如果这个童话般的日子驻足,我们是否从此真的快乐起来?

哦,孩子的手。我想起我儿子小时候的那双小手,柔柔的,只要父子一起行走,他就会把手递给我,要我捏着握着牵着。有时候故意放开他的手,他会立即奔跑跟上,坚决把他的小手伸给我,捏着、握着、牵着。孩子给父母带来的欢乐,大于这个世间的一切。

我下意识回想到那些难以复制的逝水年华,试图从那些往事里重新发掘非智力因素下的事物及其蕴含,想起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经典名著《追忆逝水年华》以及他曾经说过的:我们一生中有许多时间,很可能就此永远不复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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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只有5岁的时候,母亲每天早上出工之前,要把我送到爷爷奶奶居住的老台子,路经小学。于是,每天我都会早晚两次大哭,撕心裂肺地哭喊:“我要上学!我要读书!”可是我的年龄不够,校长一再安慰,母亲一直无奈。次年秋天我上学了,好高兴的样子。可是沉重的家务,以及带着弟弟妹妹上学的记忆,至今无法抹去。

那时候乡村小学有很多下放知识青年做我们的老师。我在小学时期喜爱文艺,常常被老师鼓励,创作诗歌或者三句半,在阳光下的田埂,为正在农忙的乡亲宣传演出。夏夜的萤火虫曾经被我捉来放在空的罐头瓶里当灯,照我读书,照亮童年。母亲对我痴迷读书似乎有所欣慰。我这辈子永远挚爱我的平原,大平原,江汉平原。一览无余的美丽四季有别,太阳月亮和星星就在生命的近旁,伸手可及。

童年的记忆里,有父亲月光下演奏京胡的声音萦绕,有母亲日夜遭受父亲痛打然后母亲转恨于我不断痛打我的凄厉,有我喜欢读书但要辛苦家务的瘦小背影,还有曾经被老师叫到宿舍拿钥匙去锁教室门而她没有关门正在洗澡的丰腴惊艳的一幕,还有每天傍晚必须打猪草每个周末必须出去挖野菜、捞鱼摸虾的经历。童年的所有记忆,除了苦不堪言,就是身心受罚。最苦的日子就是没有饭吃,很长一段时日被饥饿折磨。尤其是,总是被母亲体罚。母亲,您知道您痛打了我童年的的身心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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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荒地》、《红尘三米》和《北风吹》这三部中篇小说里,引例过我的初恋。那也不是初恋,只是萌芽或苏醒。尽管初中时期的那段不是爱情的经历受到母亲的体罚,但许多年来,我总是期望有那么一次偶然看到她。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比我年龄大两岁,而且多病,据说已经显得很老。虽然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但她总是照顾我,上学的路因为经过我们家,她有时带些蔬菜放在我们家屋后门下。因为这个,母亲痛打我,我曾经自杀。她发现我没去上学,赶来救活了我。

高中时期,我的理科成绩非常糟糕,被老师不停调整座位,临近毕业居然调整到与全班成绩最差但是最漂亮的一个女生同桌。除了语文,除了写作文,我别无优点。常常被语文老师点名站起来朗诵自己的作文,以为是朗诵完了会被老师批评我的作文是一个坏例,却十分可笑的是老师要求所有学生必须背诵我的作文。她那时欣赏我,尤其晚自习的时候,就用她的胳膊轻轻碰着我。这种其实并无身心接触和交流的所谓初恋感觉,在一个临近五月的午后突然结束。从此我对五月充满失落。她怎么没来上学?我去她姐姐的单位看她怎么回事。

那个午后,她正在洗头发。黑发如瀑。那么美。我后来在所有的小说里必写女人的长发。她的长发齐腰,肤色如雪。她嫣然一笑,说我们再也不能同桌了,她姐姐为她找到工作了,因为她们都是吃商品粮的,可以提前工作。你要好好读书,她微笑着说,听说理科成绩不好的可以去报文科,我相信你会考上一所重点大学的,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她把我送出门,微笑地看着我,长发的末梢带着水,沾湿了她的衬衣。我不敢看她的胸脯,但清凉的水珠却沾湿了我的少年梦。关于她的记忆,一生也就停留在那一刻。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两个女孩,如今怎样?多少年没有见过,只有一些零散的记忆在我的梦里变幻着细节。很多年我最常做的梦就是飞翔,常常在梦里自由舒展地飞翔。我睁大眼睛,在任何一种境遇里张开双臂飞翔。仿佛有所寻找,仿佛飞越往事的夜空,在任何一个有风的空谷不停回旋,寻觅,倾诉,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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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没有毕业,父亲要我回家教书。我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手放在背后,握着一根教鞭。手指上既有粉笔灰,也有红墨水。1979,我16岁。

三弟是我的学生。三弟每天上学放学都不敢跟在我身后,因为我是他的老师,他怕我。他是我一生的担忧。上大学后的有个暑假,我带着他,他每天都在我们盥洗室高声歌唱那首“牡丹之歌”。后来他当兵,后来他在派出所工作,后来他当上分管组织的分场副书记,后来他结婚生孩子,后来他开车……他的一切都让我无法放心。现在他不再怕我,常常跟我对抗。

在乡间的田埂上行走,常常痴心地远望乡间的日出,感受田野上空蒸腾的热气,沉醉在日落时分乡野无尽的美。我的心不在手中的教鞭上。把民办老师每个月仅仅六元的工资交给父亲后,到处找书看,甚至一度在煤油灯下手抄小说以至次日鼻孔里全是煤烟灰。父亲问我想不想考大学?我用力回答:想!从那个九月开始,父亲开始真正为四个儿女的一生操心,母亲比起从前更加辛劳。尽管这辈子对父母有些怨言,但是每当想起父母为儿女的生命操劳,眼泪止不住流淌。人的一生,没有理由抱怨父母,因为父母是我们的根。

我曾经询问母亲我的生日。母亲和父亲都不记得。母亲说大约在重阳节之后的几天,那晚,风声大,天转凉。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没有明确的生日。不知生,焉知死?我这样想我的一生。

在我如愿以偿考上大学、在父亲带领下第一次出远门到武汉大学报到的那天,在新华路长途汽车站,我看见了城市的模样。到达珞珈山的那个傍晚,父亲把我安顿在写有我名字的学生宿舍后,和我睡在那张狭小的床上。父亲鼾声如雷。父亲最后一次和我睡在一张小床上是我毕业分配的时候,本来我已经被分配到北京,中央电视台的中国广播电视报,父亲却十分坚决地强迫我,找老师修改志愿,留在湖北,是为了照顾弟妹和家人。我不服从,父亲生气得几乎要打我。后来我还是听了父亲的话,然后一辈子对这件事情嗔怪父亲。

在《荒地》和《红尘三米》里,我都用镰刀和斧头,暗示了我们生命的无奈。父亲去年病重期间,做过两个梦,是要离开人世的不祥之兆:一个人拿着镰刀,要砍死父亲;另一个人拿着斧头,要父亲自己把自己砍死。近二十年来,这种难以释怀的情结怎么会在父亲临死前变成如此蹊跷的梦境?我的小说象征,怎么会在父亲临终前如此盛开?真的十分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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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是在我大二时候出现的,她是我高中班主任第二年的得意门生,严格说她晚我一届,在另一座城市上大学。我们同年同月,可能是同生日。她仿佛生来就是为我受苦的,生来就是要让我感到幸福和温暖。但我们常有分歧,因为我出生农村,有着难以割舍的乡村贫寒亲戚和乡邻烦心事情。我们曾经分手过,我觉得她命硬,不够温情。我甚至常常直觉到她的命和我母亲很相似,要强、勤快、贤惠,但不够女性。

我们写信,写了很多信,但临到大学毕业,却分手了。大学四年,我误入写作的歧途,陷入很深。第一次挣稿费,用来买烟抽。后来源源不断挣稿费,放弃考研究生,放弃对新诗的研究,急于写作挣钱。和她分手后,我做过两件蠢事,一是和外文系的女孩来往,二是追求本班一个才女。之所以说是做了蠢事,现在想来,命中注定对我好的,就是我现在的妻。也幸亏没有把蠢事做成,否则一定是苦果。想想感到后怕。

1986年7月,我们去登记结婚。住在妻的学校一间只有九平米的房子。在电炉上努力做了一盘榨菜肉丝,买了一瓶啤酒,与妻子庆贺我们的结婚。没有家具,没有亲友。回家告诉双方父母的时候,妻子的家人没有一个同意,妻说:“我们已经结婚,如果你们不认他,就是不认我,我从此不回家。”那天我哭得很伤心,心里暗暗想,这辈子如论如何都跟妻子一起过。我们在乡间的婚事是否热闹已经不要紧,我的精神出现过错乱,我看见蚊帐前面,充满了死去亲人的全部面容,我惊恐万状,不停喊叫。是父亲的大声怒喝与一再安慰,使我安宁下来。可怜我的祖母,用她的方式,彻夜为我驱赶纠缠在我灵魂里的鬼神。

1989年夏天,儿子来到我们的生活。这是我生命里最为幸福的一年,尽管那一年并不平静。不说也罢,关于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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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去世后,我加倍尊重和赡养我的祖母。我是祖母最后的安慰和精神的依靠。我在写作《永远没有枯萎》时,常常因为泪水模糊而不得不停笔。可是,文章写完后不久,可怜的祖母在前年的那个寒夜永远离开了我们。伤心哭泣几天后,我的眼力开始变差。这让我想起头发一夜变白是在为二弟做房子的那个夜晚,眼力忽然变差就是站在祖母的灵柩旁哭的。

哪知道隔年就是为父亲开追悼会!我在父亲的追悼会上泣不成声,现场百来号亲友和乡邻,无不因我哽咽的泣诉而动容落泪。我的不幸在于无力挽救父亲的生命,年仅64岁的生命,正该享受的年龄,却被癌症夺去生命。

去年一年,我全部的时间都在父亲的身旁,知道他来日不多,争取陪他开心。最后一次让父亲感到开心的事,就是一起听音乐,听《二泉映月》和《赛马》,听楚剧,父亲甚至微笑说我要学会开车,开你的车。父亲那时已经瘦削到只有一小团,他早已枯萎的手,却在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敲打,节奏准确,毫无差错。我背对着父亲,泪水长流。最后一次趴在父亲病床旁哭泣,是在我的侄儿当兵请客的那个傍晚,我的大舅坐在一旁,母亲站在房门口,我不停地哭着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爸爸。因为我没有丝毫能力让您留在人间。对不起,父亲。

算命先生说,当我父亲临终时,四个儿女当中,老大和老三不会在场。果然,就是这个结局,父亲最后喊叫的就是我和老三的名字,但我们来不及赶到为亲爱的父亲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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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奇怪,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相反总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鼓励我。他知道我跟他一样有着音乐天赋,但不主张我喜欢音乐,而是叫我考学。父母一辈子都不清楚我写作怎么可以挣钱。尤其母亲,很久以前某天她问我,你在城里究竟做什么工作?我回答写东西。母亲一脸茫然。

母亲现在仍然是一个文盲,每当出现新钱,最痛苦的就是她,得很长时间才能记住新钱的模样。家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常常被那些良心不好的人拿大钞买点小东西,然后等着我母亲找零钱出错。

父亲一生以理发、木匠、泥瓦匠为职业,绝对多才多艺,近些年经营乡村乐队,凭着他的音乐天赋,唢呐、京胡、二胡、电子琴、号角等乐器,都演奏得很好,深得方圆几百里乡亲的喜欢。我的作品里经常出现唢呐的声音,我录制过父亲他们吹奏唢呐的各种曲调。如果有机会,我愿意把这些录音带无偿复制提供给那些研究民族民间音乐的专家。

父亲一生十分成功,他经营人生很有远见,可惜天不容他过于聪明的身心,也许就是要提前召他回到天国?

我跟在父亲身后打鱼。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去拜年。在乡村的月光下听父亲指挥学会骑自行车。有时也看父亲打牌。经常听父亲他们演奏乐器或者演唱全套楚剧。在父亲痛打母亲的时候心想下一步就是我挨母亲的打。这些情境,成为我一生不曾间断的幸福与惶恐。在那些逝水年华的记忆里,欢乐多于痛楚。我的那些幸福或者疼痛的日子,随着江汉平原的河流慢慢消逝,随着江汉平原的雨水不断上涨。

时间不在当下,虽然我们常常尖声叫喊珍惜。时间不在明天,尽管我们常常满怀真挚期望。时间在过去,不是因为年老而怀旧,而是因为时间等于历史。想到历史,想到不可更改与难以复制,我们正在经历和将要经历的一切时间,形若逝水年华。

普鲁斯特说:生命的每一刻都囿于某一物质对象,只要这一对象没被我们发现,它就会永远寄寓其中。我的理解是:我们有时追忆往事,不是要用回忆填补生命的空缺,也不是要用回忆往事证实自己的衰老或者祈求瞬间的欢畅,而是通过追忆,获得一种灵魂的认同,对生命意义的认同与反思。

在难以复制的逝水年华里,我们才能发现并以赞美的方式对生命展开充分的描述。

栖居史话与生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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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居这个词用在人的身上是不太贴切的,虽然只是用于我自己。此刻我要通过回想一些往事,分析生命的关联和意义,进而找出某种根源。人与动物在穴居方面当然是有很大差别的,但古人说过,睡觉么,有一张床铺就够,吃饭么,吃饱就行。其实人也与世间万物一样,都是流动和变化的。任何人身心的任何一次流经,深究起来,应该都与栖息相关。任何形式的栖居,不可能没有密切关联的生命意义发生。我深信一个敢于正视历史的人就是一个具有责任意识的人。一个人、一座城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切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终究都是历史。因此要懂得历史的人文意义和人文的历史意义,只有这样,才能激活内心的道德意识并付诸言行。

我大学毕业分配原本是去中央电视台,可我在乡间务农的父亲却急急忙忙赶到了武汉走进我在武大中文系的学生宿舍,焦急地劝止了我前往北方的想法。他叫我留在省城,理由是离家近些以便日后照顾乡下亲友。于是我只好找到负责分配的老师,修改我人生关键也是根本的方向,分配到了湖北电视台。那时候,省台电视剧部正在独立成为湖北电视剧制作中心,许多条件还不够具备。我这辈子的人生故事从这个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行业开始。父亲用他无可置疑的血缘观念和家长意识,迫使我不得不从命于亲情,以致改变了我生命的河流方向,带给我今生诸多的痛苦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