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子忽地从屋里蹿出来,可着嗓子大吼一声:“笑什么?我……我×你们大伙儿的祖宗!”
刚才,他捺着性子缩在屋里,先是拿手堵着耳朵,后来用被子捂着脑袋,终于无法忍受,跳将起来,发作了。可惜,太不讲策略了,怎么好骂大伙儿的祖宗?众怒难犯,好多双眼恶恶地盯着他,像要拼命的样子,连孙桂贞脸上也挂不住,厉声训斥他说:“你撒什么野?对抗运动是怎么着?”
“咳!”德子从腔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两只大手抱着涨得紫红的脑袋,蹲在会场的当间儿,呜呜地大哭起来。他也是个五尺高的汉子哩,此刻窝憋得只想哭!
好端端的一个诉苦会,让德子给搅了。孙桂贞又领着大伙儿喊了几声口号,像斗争德子似的,就宣布散会了。人们不像往常散会那样走得积极,今天像是听戏没听够似的,留恋地坐在板凳上愣了片刻,终于发觉戏确实到此为止了,才不无惋惜地起身掂起板凳,愣愣地走去。
黑子奶奶仍旧坐在那儿不敢动。她是斗争对象,心想,别人走了,她恐怕还不能走,孙主任总还得再数落几句才算完。看看人们走了好多,连孙主任也走了,她才犹犹豫豫地想试着动窝儿。三胜他妈正好从她脸前头经过,就说:“回去吧您哪,来,我搀着您!”黑子奶奶受宠若惊,就势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跟着三胜他妈走了。一边儿走,一边儿心里头纳闷儿:今儿这会,倒是算怎么一出?
九
两口子几乎一宿没合眼,开着灯,背对背和衣躺在床上,也不说话,两人赛着地难过。
德子媳妇仍然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那个早已散了的诉苦会,在她心里却永远也散不了。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像又重新掉进了那个魔窟,一张张狰狞的脸,一双双色迷迷的眼睛,一只只罪恶的手……在她眼前团团转,吆五喝六的猜拳行令,放荡的笑声,污秽不堪的言语,姐妹们的呻吟和啜泣,在她耳边嗡嗡响。苦井!“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妇女在最底层……”这歌声说尽了她的苦处,触到了她的心。当她第一次听见这歌声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把她从苦井中搭救上来的救星。是解放军,是共产党的干部,大踏步走进那像囚笼似的、雕梁画栋的院子,大声宣布她们被解放了,自由了!那也是一个大姑娘呢,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文文静静的,说话的口气却像个执掌乾坤的大官儿,棉军装上束着皮带,还别着盒子枪。“解放了,自由了!”姐妹们只觉得高兴,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算……从良了?”她问。穿军装的女干部笑吟吟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看着她说:“从良?对,从今天起,你们大家都从良了,全中国再也没有这一行了!”“那……我们去干什么呢?”“回家、嫁人、找工作,都随自便!有困难的,政府可以帮助你们!”
后来,她就嫁给了德子。
如果不是听说有阶级敌人想变天,如果不是今天的这场诉苦会,她也许永远不会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昔了,即使在心中偶然忆起,也像做噩梦似的立即惊醒,绝不向任何人提起。一九四九年,那是她人生道路上的阴阳界,回到阳间的人还会留恋阴曹地府吗?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今天竟然当着大伙儿的面讲了自个儿的身世。她是怕!怕天地真的再翻个个儿,怕自己再次掉进苦井,她要呼喊,她要抗争。她觉得孙主任就和当年那个穿军装的女干部一样,为她撑腰,为她保卫解放和自由。但是,她又有些后怕!当她听到会场上的嗤笑声,德子气急败坏的哭声,后悔自己的话说多了,说错了!她现在仔仔细细地回想着自己在诉苦会上的发言,其实也没什么有损于自己的内容。咳,说了就说了吧,不说,人家还把我当资产阶级看哩,论起来,谁也不比我更“无产”了,连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
德子心里想的和她满拧。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浅,人家给你个棒槌你就认真(针)!天底下三百六十行,最提不得的就是你那一行!我瞒都怕瞒不住呢,你还在大会上说!这下好了,让大伙儿看我的笑话,说我是乌龟王八蛋!
一只猫,被打得嗷嗷乱叫,在裤子里乱窜,抓得血糊淋拉!德子打了个寒战,仿佛那猫在撕他的脸,撕他的心!
“你说的——那猫,是真事儿?”他背着脸,冷不丁地问。
“可不真事儿嘛!我腿上叮今儿留着疤,你又不是没见过!”媳妇背着脸说。
“见过,见过……”德子喃喃地说。那语气,绝不是心疼,而是膈应,又问:“那打完了呢?你‘从’了吗?”他尽量把话说得含蓄一些,避免直接使用让自己感到刺激的词儿。
“我宁死不从!宁死不接客!”媳妇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好,那就好……”德子讪讪地说,心里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在会上应该说明白,要不然,人家还以为……”
媳妇冷冷地说:“人家还以为我当过千人的老婆、万人的媳妇呢是不是?你说呀,拣狠的说,姑奶奶是打哪儿出来的?还怕听这些?你说呀!”
“嘿嘿……”德子软了,真的软了,他知道媳妇说的是反话,越这样说,他心里就越踏实。他伸手去扳媳妇的肩膀,还像往日一样地温存,“谁也没这么说,我信你的话。”
“你不信又怎么着?”媳妇翻过身来,伸出右手尖尖的食指,狠狠地点着德子的眉心,“男人哪,心比狼还狠!只想着自个儿娶个黄花闺女就可心了,人家的死活都不顾!”
“嘿嘿……”德子只是傻笑。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当初这个漂亮姑娘倒贴了衣裳首饰嫁给他这个穷光蛋时,他大概知道她的来路,却没敢仔细盘问。那时候,能有个媳妇就求之不得了,还问?后来,左思右想,既然她是从那地方出来的,还不……唉,没法儿问,多年来成了一块心病。没想到,今天有这个机会,他终于得着了实底儿,那块心病没了。他感到欣慰,感到解脱,并且,从心里头涌起一种感激之情。女人家不容易!在那种地方,能保住自个儿的干净身子,像戏词儿里说的“守身如玉”,真是不容易!敢情这是老天的安排,让她在地狱里遭受千般煎熬、万般磨炼,等着我德子呢!德子苦了半辈子,白白捡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却又不是捡人家的“剩儿”,这也不容易!他觉着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比那个独占花魁的卖油郎,比那个得着百宝箱的李甲,比那个手摇桃花扇的侯朝宗,都强得多,他们都是捡的别人的“剩儿”!
媳妇却嘤嘤地哭了,牵心动肺地哭。似乎花魁娘子、杜十娘、李香君也曾经这么哭过。不,她的痛苦比她们还要深,德子对她的“从良”,比古人还要苛刻一层!
屋里的哭泣、对语渐渐停息,一切归于平静,也许两口子又像往日一样偎依着睡去了。后窗底下,马三胜懒懒地从墙根踱开去,心里酸酸的,轻声儿哼着从旧戏里听来的唱词儿:“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十
一小撮蘸了油的面团,在铺了铁皮的案子上擀了擀,摊成了个巴掌大的饼子,刀片儿拉了三下,一双胖手把它提溜起来,丢到油锅里,“咝啦!”就膨胀起来,成了张大油饼儿,颜色由白变黄,由黄变褐,接着,下一个……
娟子她叔戴着油腻腻的白帽子、白围裙,在炸油饼儿,旁边还有一个售货员,负责卖。他们这个铺子,早晨卖油饼儿、薄脆、焦圈儿、火烧、炸糕、切糕,管这一片儿居民的早点,十点以后才卖正餐。
“二叔,那什么,那什么,我今儿个早班儿,劳您驾先给我拿俩油饼儿!”马三胜向来不排队,往最前头一挤,伸过手去,手里捏着一毛二分钱。当着面,他不敢叫娟子她叔“武二爷”,亲切地叫他“二叔”。
娟子她叔正把一摞油饼儿用签子一穿,往柜台上拿,笑着说:“这小子哪天不早班儿?”说着就给他拿油饼儿。
德子媳妇从队伍里站出来说:“三胜,就手给我带仨得了!”
“好嘞!”马三胜马上向娟子她叔伸开五指,“五个!”
马三胜托着五个热油饼儿出来了,“拿着,你的仨!”
德子媳妇把捏在手里的钱往三胜工作服口袋里塞,三胜笑着说:“得了吧你!我还垫不起你这三六一毛八?”
德子媳妇就去接油饼儿,她觉着,马三胜那油乎乎的手指头,在她手背上捻了捻,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觉着有点儿膈应。
排队买油饼儿的人都扭脸瞅着她,平常挺熟的人,这会儿跟不认识了似的。她觉得很多双眼睛在她身上瞄。自从她在诉苦会上诉苦之后,这几天老是遇到这种眼光,不是像过去看她坐德子的车出门的时候那样羡慕,也不像诉苦会开头的时候那样感叹,人们的眼光变冷了,冷得瘆人;人们的个子好像都突然变高了似的,从高处瞅低处那么瞅着她。就连孙主任也不像以前那么热乎了。她还以为诉苦会之后,孙主任会找她谈谈,更把她当自己人了呢,谁知今天孙主任见了她也没什么话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还用手绢擦擦鼻子,就像别人有狐臭味儿似的。其实,她哪知道,孙桂贞也在暗自懊恼:怎么想起来让她诉苦?还一个劲儿刨根问底,问到后来是这么一块料,都没法儿向上级汇报!
德子媳妇听见旁边排队的人在小声议论:
“买个油饼儿也加塞儿?美的她!”
“也没给人家三胜钱,犯贱!”
“什么好东西啊?臭窑姐儿!”
…………
“臭窑姐儿”!十几年前的旧词儿,突然又冒出来了,冲着她叫,扎她的耳朵,扎她的心!她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挨了一闷棍,恨不能扔了手里的油饼儿,恨不能一步离开这里!
“今儿的油饼儿炸得好!”德子几口就吃完了俩,擦擦手上的油,要出车走。
德子媳妇说:“你把剩下的那个也吃了吧,我不饿!”
德子拿起桌上的油饼儿就走了,没注意媳妇的神色。
德子一走,她就觉得自己的魂儿也被带走了,身子像是失去了主宰,不知道该想点儿什么,也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瞅着两间屋子,空荡荡的,像是杳无人迹的深山空谷,静得瘆人。瞅着墙上的年画,张生、莺莺啦,吕布、貂蝉啦,平时笑模笑样儿的,这会儿都仿佛换成了嘲弄的冷眼,一个个盯着她,又好像听见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臭窑姐儿!”“臭窑姐儿!”
她走到镜子前头,望了望自己茫然的脸,突然看见了十多年前自己的脸,那么年轻,那么娇媚,柔嫩得像花瓣儿,胭红的嘴唇像一颗樱桃。穿戴着不属于自己的珠翠绸缎,造作出违心的笑容,承受着不堪忍受的侮辱,去挣取人间最不干净的钱。那时候,她才是“窑姐儿”,人人都可以这样称呼她,脑满肠肥的嫖客可以以此为爱称、戏称,沿街乞讨的穷人可以以此表达鄙夷和唾弃,她不敢和任何人争辩,因为她确实是“窑姐儿”,连乞丐都不如。她曾经望着街头捡烂菜叶子的小脏丫头发愣,羡慕人家再穷、再苦,也是一个干净的人。她不是,她是“窑姐儿”……
镜子里的脸变了,一瞬间变老了,变丑了。解放已经十六年,她成了三十好几的妇人了。如果不是解放,她到了这种年龄,也已经“人老珠黄”,失去挣钱的姿色了,或者熬成老鸨儿,自己再去坑害别的姐妹,或者,冻饿街头,沦为乞丐,也不是一个干净的乞丐!命运,给她堵死了这两条仅有的路,却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她从良了,成了和大家一样的公民,成了工人阶级石凤德的妻子,成了跟别人肩膀一样高的人。虽然是老了,但活得踏实了,舒心了……
镜子里的脸又变了,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窑姐儿”,松弛的皮肤搽着厚厚的粉,干裂的嘴唇上涂着血红的口红,耳朵上吊着明晃晃的耳坠儿,挤眉弄眼儿地做出令人恶心的微笑。“臭窑姐儿!”“臭窑姐儿!”无数的声音在围着她叫……
一个寒战,她清醒了。那不是她!镜子里的德子媳妇不是好好的吗?和平常一样,没搽粉,没涂口红,没戴耳坠儿,也没有那令人恶心的笑容。她不是窑姐儿,她是德子的媳妇!为什么人们还那样叫她?她身上哪点儿像窑姐儿?
她发愣,自己望着自己发愣,脚踢着了身后的脸盆架,“当!”的一声。她突然觉得该洗洗脸,透透地洗洗脸,便拿起毛巾、肥皂,使劲地搓着自己的脸,好像要搓去一层皮。再照照镜子,脸洗得真干净,都搓出血丝儿来了,眉毛上,用火柴炭灰描的那点眉梢儿也洗去了。她瞅着自己哪点儿也不像“窑姐儿”。她又想到该换换衣服,虽然这会儿没穿旗袍,也没穿睡衣,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府绸对襟衬衫,可这件衣裳胸前绣了点儿花儿,该换换。她打开柜子,把衣裳翻了个遍,终于找出了一件藏蓝色的中式大襟儿上衣,穿上它,显得像个老太太了。这样好,跟梁奶奶、三胜他妈没有多少差别了。“一不扭众,百不随一”,她想起了这句老话。应该处处和大家一样。那烟也得戒了它,礼拜天也别再坐车逛去了,别让人家说:“臭窑姐儿,美得你!”
“大嫂!”院子里突然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
她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赶紧捋捋衣裳襟儿往门外走,看看是谁来找她。
是三胜他妈进了院子,打她门前走过来,嘴里叫着“大嫂”,奔梁家去了。原来是找梁奶奶,三胜他妈管梁奶奶叫“大嫂”。
德子媳妇就又退回来。
梁奶奶正拆了两床被子,抱着棉花套打算往院子里的绳子上晒,迎面碰上三胜他妈。“马嫂?”她跟她打个招呼,她管她叫马嫂,街坊之间就这么串着地叫,弄不清尊卑长幼,“您肠胃的病好点儿啦?”
三胜他妈帮着她把被套晒上,说:“打那天让梁大夫瞧过之后就轻多了,梁大夫还真是有能耐!”
梁奶奶心里泛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脸上木然地说:“能耐有什么用啊?这不,因为给您瞧了瞧病,还落下不是了。”
三胜他妈扭头瞅瞅外头,压低了声音说:“真损啊!街里街坊的,她也不留点儿德行!”
梁奶奶说:“要是不缺德,能养活出这么一对儿女?一个傻子,一个养汉精!”
话说到这儿,三胜他妈才想起来正题,转过话头说:“养汉精这不说话就聘出去了嘛!我正挨门挨户给她敛份子钱呢。”
梁奶奶说:“聘?往哪儿聘?谁要她那样儿的破货?”
三胜他妈说:“就是那天挨打的那个相好的!鱼找鱼,虾恋虾,王八瞅绿豆——对上眼儿啦,两人都登上记了,孙主任正准备正经八百地聘姑娘呢!”
梁奶奶说:“人家不是……家里有媳妇吗?那天闹得翻江倒海,能容他登记?现如今又不兴娶俩!”
三胜他妈说:“家里那个离了!那天顶到火头儿上,女的说要离婚,男的乐得乎呢!两口子拉着扯着就办了手续,家里的孩子也让女的带走了,唉,爷们也真忍心!现如今打离婚,只要是女的先提头儿,这手续就办得快!呣们三胜,你们梁大夫,不都是这么离的嘛!”
两个丢了儿媳妇的老太太,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一人拽着棉花套的一角,相对着,各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梁思济正在屋里做活呢,把一只用旧了的黑色人造手提包拆开来,尝试着给女儿裁成皮鞋面儿。这活儿难度颇高,他边干边琢磨,反正在家待着没事儿干,就试试,做成了,就能省点儿钱。别人的孩子都有皮鞋,女儿眼巴巴地望着人家,又不敢说要,他都看在眼里了,心里难受,才想出这么个“修旧利废”的法子。外边两个老太太说话儿,他都听见了,也不言语。他觉得自己虽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也终不能和马三胜相提并论,他那离了婚的妻子也不能和三胜从前的那个拐来没几天又跑了的媳妇、和声名狼藉的娟子同日而语。他不愿意用恶言恶语咒骂自己的前妻,她总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个大夫,他们是由于感情破裂而离婚的,双方自愿,也没像娟子她们家那样动武。何况,他们也有过相亲相爱的过去,她还给他生下了三个女儿,对于女儿的生母,他不忍心伤害她。过去的事了,何必挂在嘴上没完?
外边儿,两个老太太却说个没完,而且话题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