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沙漠,全世界最大的沙漠,总面积八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而在毛里塔尼亚一百零三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当中,沙漠和半沙漠竟占五分之三,除了西南部和塞内加尔交界处有一条天然界河——塞内加尔河之外,境内没有一条河流,北部地区年降雨量仅仅二十五毫米。我开着车子,向沙漠的纵深之处驶去,置身于撒哈拉,纵目天涯,一片黄沙,看不到一棵草,一棵树,一点绿色,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我开车的技术不高,在北京是绝对不敢上街的,但在沙漠之中却毫无顾忌,这里没有马路,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任何障碍物,完全可以横冲直撞,而不必担心“闯红灯”以及什么“禁止左拐”、“禁止右拐”之类,不会有警察找你的麻烦,更不可能撞着人。只是有一条要注意:迷了路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所以,我不敢继续深入,就此“打住”。从冷气车子里出来,突然感觉就像进了蒸笼,赤道线上又加之大沙漠,气温高达摄氏五十多度,隔着鞋底,脚下也感到滚烫,怎一个“热”字了得?我不敢久留,赶紧回到车里,原路返回!毛里塔尼亚的居民百分之八十以农牧为生,放牧着骆驼和牛羊,我真不知道在这没有水、没有绿色生命的地方,人和他们的牲畜怎样生活!毛里塔尼亚的地下储有大量的铁矿、铜矿,沿海地区渔业资源丰富,但从十五世纪起到本世纪初,这里的人民先后在葡萄牙和法国殖民主义铁蹄下挣扎、呻吟,丧失主权的国土哪里还谈得到开发和繁荣!一九六〇年十一月十八日,毛里塔尼亚人民赢得了独立,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九日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外交关系。我这个年龄的人还记得,在六十年代,我们曾经怀着怎样的激情高唱“亚非拉人民要解放!”热爱和平、热爱自由的中国人,节衣缩食,尽其所能,支援了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的独立斗争。友谊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在一九七五年联合国恢复中国合法席位时,毛里塔尼亚当时的总统投了庄严的一票,并且联络了许多非洲国家,为五星红旗在纽约联合国大厦升起,起到了关键作用。
患难见真交。七十年代,中国专家帮助毛里塔尼亚在塞内加尔河北岸的罗索试种水稻成功,使毛里塔尼亚人民吃上了自己国土上种出的大米,姆颇利农场成为毛里塔尼亚水稻种植的发源地。中国援建的卫生中心和两座医院被誉为毛里塔尼亚人民健康的保证。
水,水!撒哈拉沙漠中最缺的是水,水比黄金还要珍贵!是中国人帮助他们兴建引水工程,一九七四年十月竣工之日,总统亲自打开龙头,从伊迪尼到首都努瓦克肖特二十五公里之间挤满了人,人们跪着迎接中国朋友引来的“圣水”,这一供水工程被称为毛里塔尼亚人民的生命线!
毛里塔尼亚拥有六百六十七公里海岸线,美丽富饶的西非海域人称“世界鱼库”。但是,经济的落后使毛里塔尼亚的渔业长期处于半原始状态。一九八五年,中国的远洋渔船开到了这里,投资六百一十八万美元,成立了与毛里塔尼亚合资的“毛中渔业有限公司”,友好合作关系使毛里塔尼亚的渔业也翻开了新的一页,一九八九年毛里塔尼亚鱼产量达到五十九万二千吨,出口三十二万三千吨,收汇二亿五千六百万美元。毛里塔尼亚这个沙漠之国正在一步步摆脱贫困,一九九○年国民生产总值十一亿一千万美元,人均国民收入达五百美元。
我从撒哈拉沙漠来到海边,浩瀚的大西洋岸上,“友谊港”三个中文大字在赤道的烈日下分外醒目。这是由中国援建的毛里塔尼亚有史以来第一座海港码头,一九八六年落成,被视为毛里塔尼亚独立的象征。为了永远铭记着两国人民的深情厚谊,毛里塔尼亚将它命名为“友谊港”。更有意思的是,这个海港禁止外国人在此钓鱼,唯独中国人例外。我伫立海港,面前碧海无垠,桅樯如林,来自世界各国的船只在这里捕鱼、贸易,“生意兴隆通四海”。有中国船吗?当然有。我仔细辨认,看到了船尾的五星红旗在猎猎飞舞。有人说,全世界的水都是相通的,在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在天涯海角的友谊港,我印证了这一真理。
从首都出发,到努瓦迪布访问,住在总统官邸。这也是一座建在大漠之中的城市,走遍毛里塔尼亚也走不出撒哈拉大沙漠的“手心”。在我返程回国之前,好客的主人在“钓鱼宾馆”设宴饯行,从总统官邸到钓鱼宾馆,汽车还要在沙漠中开一个小时。筵席上,生鱼片、活蹦乱跳的海鲜,以及宾馆里以鱼骨制作的精美装饰,使人忘记了身在沙漠之国。不,毛里塔尼亚不仅拥有沙漠,也拥有海洋!
席间,我发现所有桌上都没有芒果,唯独我面前摆着许多特大的芒果。原来东道主得知我爱吃芒果,在我到达之后就立即派人去买,而且还把所有的芒果都放到我面前,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我的住处与机场近在咫尺,直到听见飞机降落的“隆隆”声,东道主才送我去机场,竟然丝毫不误事。整个毛里塔尼亚只有两架民航机,我现在乘坐的,就是刚才降落的那一架。握别之际,我们用各自的语言告别,但东道主所说的话中有一句我是听得懂的,那就是“MDM.芒果”!
(原题《大漠行》。发表于1992年第7、8期合刊《共鸣》)
走向金字塔
久闻金字塔,今到开罗城。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八日,开罗电影节请十一位国际评委游览金字塔。车子从我们驻地所在的扎马立克岛出发,由Aigela桥跨过尼罗河西行,出城约六英里,尼罗河谷绿洲和繁华喧闹的都市便被抛在了身后,面前是缓缓的高坡,一片黄沙,寸草不生,仿佛另一个世界。裹着包头、身穿长袍的当地人热情地招徕游客,请你骑上他的骆驼或毛驴摄影留念,小商小贩跟在你的身后热情地向你兜售工艺品。每年、每月、每日,全世界不同种族、不同肤色、操着不同语言的游客慕名而来,绝大多数不是为了观赏开罗的城市风光,而是要亲眼一睹现存于地球最古老的建筑——金字塔。
迄今为止,埃及已发现的金字塔共有七十多座,其中最大、最著名的便是吉萨省的三座:胡夫金字塔、哈弗拉金字塔和孟卡乌拉金字塔。
我现在已经站在它们的脚下。
“金字塔”是中国人形象化的译名,因为那等腰三角形的侧面剪影略似汉文的“金”字,而它真正的名字却是“方锥体”,也是因形而得名。胡夫金字塔是三座之中最雄伟的一座,据说原来底边长二百三十米,高一百四十六点五米,由于数千年风雨剥蚀,现存实物的底边长二百二十七米,高一百三十七米,体积二百六十万立方米,占地五万余平方米,仍是庞然大物。在一八八九年巴黎艾菲尔铁塔落成之前,它一直雄踞于世界建筑物高度之冠。
按照传说的说法,胡夫金字塔建于古埃及第四王朝法老胡夫统治时期,这位国王从公元前二六○○年登基,至公元前二五六○年驾崩,在位四十年,胡夫金字塔便是他的陵墓。旁边的哈弗拉金字塔、孟卡乌拉金字塔里埋葬着他的儿孙,均以各自的名字命名。而在胡夫金字塔以东,还有三座小金字塔,据说是他的三个王妃的陵墓。
我们从胡夫金字塔左下方第六排石级的“马蒙入口”进入陵墓,穿过隧道来到一间长五点七五米、宽五点二米、高十五米的石室,这大约就是胡夫法老的寝宫了。幽暗的光线、神秘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想起以前听到的种种传说,不禁怦然心悸:我等擅入禁地,会不会受到“法老咒语”的惩罚?静静地等待了几分钟,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室内空无一物,法老的棺椁何在?听了导游人员的介绍,方知这里只是王后的殡室,棺椁早已不知去向。由此退回通道,沿坡前行,进入宽敞的大厅,再由通道深入,才来到法老的寝宫。此宫长十点八米,宽五点二米,高五点八米,供奉着一具大理石棺,呈深褐色,表面打磨得甚为光洁。此棺无盖,不知原盖失落何处。棺内也并无法老遗体,是被盗走,还是早已腐朽?“木乃伊”不是不朽的吗?或许从来就未曾在此存放,“法老陵墓”之说纯系后人附会?
退出黯淡无光的石宫,又回到阳光灿烂的沙漠,好像通过时光隧道到史前世界走了一遭。仰望着这座由二百三十万块巨石垒成的建筑,很难想象当时仅掌握冶铜技术、尚不知铁为何物、更不可能拥有现代搬运器械的埃及人是怎样把这些石块垒起来的,而且工艺十分考究,石块之间的接缝甚至针插不进。据埃及人讲,他们在一九五四年发现了一座“半成品”的金字塔,由此破译了古人运石之谜:先造坡道,然后用人力和畜力沿坡道运石登高。大约在公元前四五○年,著名的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亲赴埃及考察金字塔,据他估计,胡夫金字塔的建造历时三十年,动用了十万民工。想起我们的长城,也是始建于公元前,也耗时长久,并且难为当时的人想出了许多聪明的办法。中国古代曾经采用过填土铸钟、泼水冻冰借以搬运重物等等技巧,想来与古埃及人的思路也大体相通。我相信古人的聪明才智,但又费解关于金字塔的一系列数据:经现代科学家测算,胡夫金字塔底边周长除以高的两倍,商正好是圆周率;四面的等腰三角形,每个的面积都等于高的平方;塔高的十亿倍又与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相吻合!四五千年前的埃及人是怎样掌握这些数据的?!
在哈弗拉金字塔东北方向三百七十多米的地方,端踞着另一人间奇迹:狮身人面像。它由整块巨石雕成,高二十米,长五十七米,加上以石块垒成的前足,全长七十二米。一副慈祥、温和、颇似女性的面容,体形却似雄狮,身上雕饰着鹰羽状花纹。据说,这尊石像是在公元前二六一○年由哈弗拉下令雕琢的,像的面部便以他的形象为依据。然而奇怪的是,古希腊人渡海到此,一见之下便惊呼:“斯芬克斯!”原来希腊神话中的怪兽斯芬克斯恰恰就是这副尊容:女人头、狮子身、身上还有两只鹰的翅膀。在上古时代,埃及和希腊隔海相望,舟楫难通,如此“巧合”又该怎样解释?
千百年来,关于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的传说和臆测千奇百怪,近年则愈来愈奇:有人说,金字塔的建筑比例使内部产生一种神奇的能量,可防腐、治病、健身、延年;有人说,金字塔内的“宇宙射线”、“磁场”是地球和宇宙力量相互作用的产物;有人干脆说,金字塔根本就是外星人建造的,是宇宙飞船在地球上降落或起飞时的平台;更有人还拍摄了火星上照片,赫然显示在火星上也有“狮身人面像”,而且和地球上的埃及狮身人面像酷似,如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无意也无力为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作“翻案”文章,对种种说法都姑妄听之。远古时期人类的生活状况、科学技术水平和艺术创造力究竟达到何等程度,大概永远是一个谜,我感兴趣的不在于破译它的谜底,而在于这个谜本身。历史造就了文化,也阻隔了文化,而正是由于阻隔,神话产生了。如今存在于地球上、被人类奉为珍宝的古文化遗迹,其实都是经过历史的千淘万滤偶尔留下来的,也许十不余一、万不余一,也许失落、湮没了的远比留下来的更珍贵。修补历史永远是一件徒劳无益的事,而人类天生的好奇心促使着自己不知疲倦地一代又一代去做这种尝试,于是在历史之外又衍生出许多“历史”。关于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的种种天真的神话、童话、趣话和梦话,证明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没有泯灭白日做梦、想入非非的天性,证明人类还年轻,还有无穷的生命力。如果没有了幻想,人类就要完结了。
站在金字塔前,痴痴地遐想着天花乱坠的历史和未来,身旁的吆喝声把我拉回了现实,那牵驼拉驴的当地人极力撺掇我照顾他们的生意。盛情难却,当然也是为了留个纪念,我在三座大金字塔和众多小金字塔以及狮身人面像前都照了相,并且既乘了骆驼又骑了毛驴,代价是:骑骆驼,两个埃及镑;骑毛驴,一盒中国产的清凉油。清凉油在国外物以稀为贵,牵毛驴的喜欢得不得了。在充满幻想的金字塔前,这场交易倒是十分现实而又实惠的。
(发表于1995年3月11日《光明日报》)
悠悠尼罗河
一九九四年冬,我应开罗国际电影节邀请,出任第十八届该电影节国际评委。
在开罗下了飞机,我国驻埃及大使馆文化参赞王贵发同志已在机场等候。我随王参赞走出机场,驱车前往驻地。机场远在开罗郊外,路旁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与非洲其他国家并没有多少差别。可是,当车子进了城,眼前便又是一番景象,房舍鳞次栉比,挺拔的热带乔木点缀其间,俨然沙漠之中的一片绿洲。一条大河当胸穿过,把城市分成两半,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尼罗河。
尼罗河全长六千七百公里,为非洲第一大河、世界第二大河。它上游的两条支流分别发源于乌干达和埃塞俄比亚,在苏丹的喀土穆汇合后流入埃及,由南向北,浩浩荡荡,贯穿全境,境内长达一千五百三十公里。到了开罗北部,又分成两股支流进入地中海,两条河道之间形成河渠纵横,盐沼、泻湖密布的尼罗河三角洲。自新石器时代起这里就有人类生存,是埃及古代文明的摇篮,至今居住人口占全国的百分之九十九。一九六〇年至一九七〇年,埃及人民历时十年修建了阿斯旺大坝,拦腰截断尼罗河,形成五千平方公里的纳赛尔水库,创造了“高峡出平湖”的奇迹,从根本上避免了旱灾和洪灾,造福于尼罗河两岸。周恩来总理曾高度赞扬“阿斯旺水坝宏伟的建设工程体现了埃及人民改造大自然、变沙漠为良田的雄心壮志”。王参赞告诉我,埃及有一句谚语:尼罗河就是埃及;不到尼罗河,等于没到埃及。我很理解这个意思,尼罗河是埃及的母亲河,是埃及的象征。埃及人对她就像中国人对黄河、长江那么充满感情!
车子顺着尼罗河岸前行。从车窗望去,河面上飞架着一座又一座大桥。王参赞一一指点,讲起这些桥的来历:“七月二十六日桥”是为纪念一九五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人民革命运动推翻末代国王法鲁克的统治,埃及从此结束了君主制度;四年之后的同一天即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六日,纳赛尔总统宣布苏伊士运河国有化,也契合了这个日子。“十月六日桥”是为纪念一九七三年十月六日埃及联合叙利亚发动对以色列占领军的进攻、收复西奈半岛的战争。这场战争被国际军事家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规模最大的现代化坦克战争”。位于开罗市中心的解放桥是在收复西奈半岛之后修建的,因为桥头雄狮的雕塑又被称为“狮子桥”。据说,这座桥的建筑师在竣工之后发现忘记了给狮子雕上胡须,因而投尼罗河自杀!这位建筑师的敬业精神使我钦佩,但雕塑是否需要雕上“栩栩如生”的胡须,似乎还值得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