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时,我们怀揣着贴有自己的一次性快照的健康检查证和出入境通行证,带着东道主发给的每人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乘车匆匆前往集结地——旅游饭店。那里已经挤满了游客,都带着沉重的行囊,那是准备到俄罗斯去易货的资本。这天气温骤降,空中飘着雪花,不一会儿便成了鹅毛大雪,游人们一个个穿得臃肿暄松,缩颈耸肩。我们初到东北,耐不得这般寒冷,猛然想起:咱们的“行李”里是不是有羽绒服啊?咳,毕竟不是自己“倒”来的东西,里面有什么都心中无数,说来也真可笑!这才纷纷打开蛇皮袋,里面除了十件“阿迪达斯”运动服,还有一件羽绒服!于是赶快取出,穿在身上,虽大红大绿,刺目不堪,也不去管它了。我们几个人互相顾盼,哈,这一身打扮,再加上那个大蛇皮袋,像个什么呢?不言自明,如今混迹于“倒爷”之列了,而且还是“国际倒爷”呢!
站在门外等到七点钟,才见有人出来,张贴告示,此行共分五个旅游团,每团三十六人,某人编在某团某号,云云。然后开门,大家一拥而入,用了一顿狼吞虎咽的早餐,“快走,快走!”便背着各自的蛇皮袋挤上旅游车,前往黑河口岸,八点钟过海关。别看仅仅在一天之内到一公里之遥的对岸去走一趟,手续却和正经八百地出国没什么两样。
八点半钟上了船,一直等到九点半才开船,为什么节奏如此之慢?我大惑不解。后来从舷窗里看岸上,这才明白了。我们同行的这一百八十个人,像我等这样过江“体验生活”的恐怕不多,你看那大包小包,每个人都恨不得带去成吨的货物,艰难地扛啊,抬啊,推啊,像蚂蚁在拖大于自己几倍的虫子,这样一来,装船的速度就慢了。有的人实在没有办法,就在江岸上把包袱往下一推,利用地心引力帮助搬运,等货物滚到跳板边上再下手。可怜那些蛇皮袋上已是泥泞不堪,我真担心到了对岸,里面的货物是否还有人要?
开船了。与我们同时,对岸的一艘俄罗斯客船也起锚开航,那是和我们相对应的“一日游”,我们去他们那儿游,他们到我们这儿游,交换场地。不要嘲笑中国的“倒爷”们为了发财急红了眼,那边大鼻子蓝眼睛的“洋倒”们也是如此。人们到什么时候也不可能摆脱物质的诱惑,贫困时盼温饱,温饱了盼小康,小康之后又想当“大款”!想我们这条船上的人们,也没有什么“大款”,如此出牛力、扛大包,无非是利用两岸的差价得点儿好处,或是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罢了!
船行半个小时,在俄罗斯的地界靠岸。看见那飞落的鸽群,那雪地里持枪站岗的战士,我心中不免一阵激动,眼前浮现出少年时代在电影和书报上常见的莫斯科红场,威武雄壮的苏联红军,过海关的时候,我还不由自主地用那早已生疏的俄语向边检小姐道一声“兹德拉斯维捷(你好)!”她也用同样的语言和微笑向我致意。一颗红色海关图章盖在我的证件上,我惊奇地发现,那上面竟然还在使用“CCCP”字样!
踏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乘坐的已是对方提供的旅游车,一位穿制服的小姐收去我们的证件,发给每人三百七十五卢布。如果倒退五年,每个卢布等于人民币五元九角,而现在已经贬值到两分钱,这三百七十五卢布的价值不过相当于人民币七元五角,如果在中国,能买什么呢?
车子驶过布拉戈维申斯克市区,中方随团来的导游小姐说:“第一站是列宁广场……”
我从车窗里看着那一幢幢用圆木拼成墙壁的房舍,叶落殆尽的白桦树,枝桠上挂着积雪,搭着黑色的鸟窝,马路上过往的行人,好像前世曾经来过这里那样亲切。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了,穿着裙子和长靴的小姑娘,戴着皮帽的男孩子,三三两两地走回家去。他们谁也没有朝我们这辆车看一眼,更没有像前些年我们这边经常出现的那样围观“洋人”。现在俄罗斯虽然面临着许多困难,但人们依然生活得很安详、自信,我想。
列宁广场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挤下车,眼前却并没有阳光、鲜花、红旗、笑脸,在被雪打湿的水泥地上,我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在等待我们,人人手里都拿着东西:皮大衣、皮帽子、照相机、手表、钢精锅、儿童车。看见我们下车了,他们一拥而上,急切地用带怪味儿的汉语叫着:“同志!同志!”好亲切的称呼啊,但这些“同志”并不是来和我们共叙友情,而是急于兜售手中的东西。看样子他们并不像“倒爷”,有些人显然是老实本分的知识分子,到这里来干这种营生也许是为生计所迫吧?一个中年汉子拦住我,固执地要用照相机换我身上穿的羽绒服;我连连摆手,旁边又挤过来一位少妇,拉住我的胳膊,要抢做这宗生意。她把一件银灰色呢大衣塞到我面前,连声说:“新的!哈拉少(好)!一件换一件!”我尴尬地像逃犯一样摆脱了他们的纠缠,向阿穆尔州政府大楼旁边的列宁塑像跑去。塑像底座很高,列宁巍然屹立在顶端,纵目远望,右手伸向前方,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姿势。但是,列宁像前没有花环,没有少先队员拉着手风琴唱歌,也没有新婚夫妇向伊里奇致敬,他的子孙现在关心的是能否用那点家私换一件中国的羽绒服!哦,是啊,列宁时代早巳结束了,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时代也都相继结束了,“苏联”这个词已经没有了!
我们同行几个人用闪电式的速度在列宁像前摄影留念,旅游车那边已经在催“快走,快走”了。上了车,我问中方导游小姐下一站是否带我们去参观博物馆,据说那是“一日游”必去的地方,答曰:“现在去吃饭,吃了饭去贸易市场,别的项目都取消了!”哎,我只有深深地叹息!横流的物欲压倒了一切,我们到俄罗斯来一次,难道仅仅是为了把蛇皮袋里的那点儿东西“出手”吗?
吃饭的地方叫“艾列干特”,是“一日游”指定饭馆。我们一下车,立即又被一大群人围住,也是那样叫着“同志,同志!”还是执意要换那几样东西。我好容易从他们中间挤进去,吃饭的时候,眼前还总是浮现出那些渴望“易货”如同等待施舍的面孔。
这顿饭当然是俄式的,一盘面包,一盘鸡翅,一盘洋白菜色拉,一盘浇了炖牛肉的米饭,一小盘马哈鱼子,一盘凉拌西红柿,还有一大瓶酸梅汤和许多瓶啤酒。不算丰盛,但可以想象,这恐怕已经是对“外宾”的优待了。
饭后,再次冲出“同志,同志”的包围圈,逃进汽车,那些“同志”还不肯走,拥挤在车前,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口中念念有词。这时,车里有人在惊叫:“哎呀,我的手表被偷走了!”“我的收录机丢了!”“我的眼镜盒被掏去了!”不用说,作案者肯定是那些“同志”当中的某一位或是某几位。三十年前我们曾说:“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谁能料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诞生过列宁和托尔斯泰、普希金、契诃夫、柴可夫斯基、苏里科夫……的举世瞩目的俄罗斯民族啊,你曾预测这样的“明天”吗?不要让政治变故和经济恐慌压弯了腰,不要让一两个扒手污损了你的形象!
旅游车删去了许多必停之地,直奔“阿穆尔旅游局贸易市场”,一日游变成一日“倒”了!
贸易市场是个简易大棚子,有数百个摊位,早已摆得琳琅满目,只待我们光临。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也许叫安德烈或者季米特里、谢辽沙、卡巴奇卡、喀秋莎、列娜……吧,都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耐心接待友邦倒爷,“同志,同志!羽绒服,羽绒服!”我真不知道俄国人何以如此醉心于中国的羽绒服!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们带来的羽绒服没有一件像样的,和人家的呢大衣交换真不好意思。可是他们认,你又有什么办法!出发之前,国内知情人士就曾交代过:“跟他们交换,只能用伪劣产品,你拿优质的去,他也认不出来,还是那个价,你不就亏了吗?”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那些在中国扔了都没人要的伪劣羽绒服,到了这边却身价倍增,换得飞快!羽绒服之外,最为抢手的算是“阿迪达斯”运动服了,虽是名牌,却是假的,在中国花二十多元钱买了,到了俄国就成了“硬通货”,谈生意不以货币为单位,而是几件“阿迪达斯”能换一件呢大衣或是一本精美的集邮册,至于锅碗瓢勺那就更便宜了。苏联前些年重工业一路领先,轻纺日用品冷门缺货,物以稀为贵,才造成今日之局面。在大棚子里,交易双方外语水平都是二五眼,只会大路边的几句,连说带比画,中国人喊人家“达瓦里什”,俄国人却叫你“同志”。有一个摊主亲切地拉住我,连声说:“同志,研究研究!”大概有人告诉他“研究”就是“商量”的意思吧,所以他要和我“研究研究”,结果我没和他“研究”,他又去找别的主顾了:“同志,研究研究!”
我实在是第一次“研究”这种贸易形式,毫无经商之经验,但既然来了,总不能把那几样伪劣产品再带回去吧?便人云亦云,根据“行情”,胡换一气。“阿迪达斯”本是尽人皆知的牌子,我却是头一回听说,砍价时竟然想不起叫什么,说成了“阿里斯顿”,俄国人听得直发愣。人家一眼便可看出我是生手,得寸进尺,结果我的“生意”连连“亏损”,本来用两件“阿迪达斯”就可成交的,我给了人家三件;已经买好的一只水壶竟又丢在了摊上,幸亏被省里陪同我们来的干部发现,替我要了回来。
千万不要以为俄国人傻,我们好像进了“君子国”,用伪劣产品就可以唬人,他们也有他们的价值标准,也是无利不起早的,不赚钱,他干吗?更有甚者,一些“小人”作风也时有发生。我亲眼看见一个中国小伙子抓住一个俄国青年,愤然骂道:“狐狸干,狐狸干!(流氓)”并且请俄国警察来,连说带比画地揭发那个“狐狸干”如何在交易当中有意数错了数,坑了他五件“阿迪达斯”,藏起来了。俄国警察果然主持公道,从货架底下搜出了赃物,把那个“狐狸干”好一通揍!
一个下午的时间飞速度过,傍晚时分,车子又载我们到“艾列干特”吃晚餐。在餐厅的楼梯上,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追着我叫:“大大!大大!”我早已听说,俄国孩子喜欢上海的“大大牌”泡泡糖,见了中国人就要。可是我并没带泡泡糖,只好抱歉了。那孩子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依然“大大”不止,而且他并不是白要,手中捏着一枚硬币,一副“贸易”的架势。我连忙拿出自己带着吃的一个苹果给他,想换那一枚硬币作纪念,不料他接过苹果,并没有给我硬币,说声“斯巴细巴”,跑了,这个小滑头!
饭后,我抓紧开车前的一点时间,逛了逛附近的一家副食商店。不是为了购物,只是想看看。商店里窗明几净,货物却寥寥无几。肉食柜台大半空着,只在角落里摆着一块肉和几只小得可怜的烤鸡。在这里可以买到的只有饼干、面包干、咸菜和果酱之类。我看了看价格,一大瓶果酱才合两元人民币,脱口说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这么便宜?”谁知马上便有人用汉语反驳说:“我们在这儿挣工资为生,一点也不觉得便宜!”回头一看,是个中国“马达姆”。她说,她在这儿定居十八年了,酸甜苦辣当然比我知道得透彻。在今天的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工资才不过一万八千九百卢布,折合人民币三百七十八元;而普通居民的工资只有他的二十一分之一,折合人民币十八元,天晓得他怎么生活?!
晚上七点,我们过海关返程。俄国海关并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容易过,他们知道中国人在这里换了不少东西,要详细盘查,“苏联的货币,其他国家的货币,有没有?”他会抄着生硬的汉语这样问你,因为货币是禁止过关的。俄国产照相机等等电子产品、皮毛也是违禁品。上好的银狐、蓝狐领子大衣,在中国要卖数百元、上千元,而在俄国,几件“阿迪达斯”就能换到手,自会有人为了利润铤而走险。难就难在过关,他们怎么混过海关人员的耳目呢?就我所看到的,办法有二。其一,行贿。检查时塞过去几千卢布,或是一条香烟、一盒泡泡糖,不合法的也就合法了。其二,伪装。你看那些有经验的,身上的呢大衣穿了一层又一层,据说是带得多了要交税,而穿在身上,就不用交了。还有不少男人围着一条女式大披肩,那是为了遮挡狐皮领,先窝到里面,再一挡,就蒙混过关了,实在过不去,就将行贿法并用,便可蒙混过关。在大庭广众之间如此明目张胆地行贿受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惊诧不已!
回国的船上,那些成功的过关者都谈笑风生,皮领子、皮帽子都纷纷亮相,得意地讲述他们过关斩将的招数。我的同伴们则向我询问:此行收获如何?
怎么说呢?在早晨出发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只想去亲自看一眼现在的俄罗斯。虽只是匆匆一瞥,也总算有所收获!在寂寥冷落的列宁广场,在空空如也的副食商店,在物欲横流的贸易市场,在以权谋私的海关,我感到的是一种难言的失落。政治家的失误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不幸,要想弥补谈何容易!但是,面对曾经患难与共、兄弟相称的俄罗斯,我们不计前嫌,更不会幸灾乐祸,而是真诚地祝愿他们:同志,“研究研究”吧,失误也可以使人明智,灾难也能够教人奋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发表于1993年第4期《随笔》)
天涯倦客
一
湛蓝的大西洋上,在邻近非洲西海岸的地方,撒落了一片珍珠,那便是远离西班牙本土的加纳利群岛。首府拉斯帕耳马斯,是闻名于世的自由港,海上贸易中心,超然世外而又热闹非凡。站在铺满米黄色细砂的岸边,眼前舟楫如林,艨艟巨舰宛如一座座小城,轻盈帆板则像掠波而飞的海鸥。
我在这座海岛上漫步,走过沙滩,走过海港,走过声色犬马的闹市……
在那条颇似上海某条马路的街道上,有一家小小的店铺,红白相间的二层楼。我曾好几次经过这里,却没有进去,也不知道里面卖些什么。后来听说老板是个中国人,姓王。
某日,我跨进了店门。
第一印象,竟大吃一惊!我实在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一家中药铺。没有国内的中药铺那么齐全,没有写着“半夏”、“勾藤”字样,装着汤剂草药的一个个抽屉,这里卖的是中成药,丸散膏丹之类,当我看到同仁堂的“牛黄清心丸”摆在货架上,竟然忘了身在异国!
柜台里面的那位就是王老板。他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瘦瘦的,高高的,慈眉善目。他正在看电视,八台电视机同时播放国内第一届春节联欢会的录像。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他高兴得不得了,连忙热情欢迎,一开口,就听得出来是十足的胶东味儿。一问,果然是青岛人。
他搬了把椅子请我坐,泡了一杯茶,放在柜台上。那茶也是地道的中国茶,而且是北京人喜欢喝的茉莉花茶。
我们就隔着柜台攀谈。
“王老板是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
“民国三十八年,当兵出来的。”
我在心里换算:民国纪年加上十一,便是公元纪年,那么,正好是一九四九年,中国大陆解放的年头。于是,我也就立即明白了他当的是什么兵,而且由于什么原因离开了家乡。
“家里还有什么人?”我问。
“父母都去世了,没……没有什么人了!”他说。尽管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说起来仍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伤感。而且中间还略有停顿和迟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不便说出口的事,因为不熟,也不便问。
“那么,什么时候来到西班牙的呢?”我绕开了这个疑点,把话题从地域上拉开了好几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