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庐山会议尚未开始,樊生林曾应驻东山部队之约去作了一次报告。他是个大老粗,报告没有讲稿,有啥说啥,和子弟兵拉家常,洋洋洒洒讲了好几个钟头。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他的觉悟可能达到的程度,他把“大跃进”也歌颂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又讲了些令人挠头的事儿:大跃进好是好,可是把土地深挖好几米,番薯秧都烂在里头了,怎么能收好几万斤呢?大跃进好是好,可是让老百姓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干完活还得学文化、搞赛诗会,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如此等等。他讲得忘乎所以,子弟兵听得热烈鼓掌。
时间过去了半年之久,樊生林早把这次“报告”忘在脑后,不料他当时讲的话却有人字字句句记录在案,如今乘大反“右倾”之机,樊生林的小辫子被揪到光天化日之下,连谷文昌也爱莫能助了。
被撤职的樊生林默默无言,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被“打倒”,一人垮台,全家遭殃,我明白。可是总不能把责任往下推,让下边的干部当替罪羊啊,那咱在群众的眼里成了什么东西?
县委书记谷文昌夜夜无寐,仿佛他的心在一滴滴流着鲜血。
夜沉沉,海茫茫。月亮带着巨大的风晕在阴云中穿行,时隐时现,云彩的黑影像魔怪似的在海面上闪过,伴随着呜咽的涛声。岸边的石崖上,“天下第一奇石”被海风吹得频频颤动——它已经颤动了千百年。“风动石”边,长眠着民族英雄黄道周的英灵。
面对历史的陈迹,谷文昌想得很多,很多。风动石使他怦然心动,黄道周慷慨就义前咬指,血书“纲常万古,义节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的壮举使他浮想联翩……
适逢此时,工程浩大的八尺门海堤即将破土动工,地委向东山要人。谷文昌主持县委常委会立即决定: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樊生林派去!中国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的规矩吗?“罪臣”总是被罚以苦役,惟一的出路是“戴罪立功”!
八尺门,是东山岛和大陆之间的一道长180丈、深6丈、波涛滚滚的海峡。这里水深流急,暗礁密布,十分险恶,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渡人在此葬身鱼腹!
八尺门海峡沸腾了,马达轰鸣,灯火如昼,成千上万名尚未摆脱饥饿威胁的民工,又以和风沙搏斗那样的巨大热情向大海宣战。
工地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的政治面目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而职务却是海堤工程总指挥。他中等身材,洗得发白的蓝制服上溅满了泥巴和海水;貌不惊人,苍白的瘦脸上被海风刻下了一道道皱纹。“这是我们的樊县长哇!”民工们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仍然亲切地叫他“县长”。他在人民心中具有极高的威望、极大的号召力。
人民的信赖,使樊生林心灵深处的巨大伤痛得到了补偿。一名共产党员,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什么呢?唉,早该筑这道大堤了,他想。要是早有这道大堤,解放东山岛时,我们也不至于牺牲那么多的同志了。都是因为海峡阻隔,我们的增援部队、支前船只遭受了那么大的损失,“八尺门大捷”付出了血的代价,东山烈士陵园里埋葬着累累忠骨!烈士的亡灵在注视着、期待着我们早日把大堤修好!
无须再记述修筑八尺门海堤的日日夜夜了,下面的两个数字足以说明一切:海堤工程原计划两年完成,结果只用了一年;原投资200万元,只用了150多万元,为国家节约了几十万元资金。
有人悄悄地问工程总指挥樊生林:“你当了‘右倾’还这么拼命?”
他说:“定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没开除我的党籍嘛,党员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偷懒,我……不会偷懒啊!”
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真正的共产党人不正是具有这样的胸怀吗?
我的这次采访,进出东山岛都要跨过八尺门海峡。自古天堑,已变通途,一道坦坦荡荡的长堤扼住大海的咽喉,把东山与大陆连为一体,将孤岛变为半岛,驱车而过,只在须臾之间。
伫立海岸,凝望长620米、宽17米、高16米的八尺门海堤,威武雄壮,气概非凡,令人肃然起敬。它,仅仅是一座堤吗?
今年,八尺门海堤刚满二十五岁,还多么年轻!而人生易老,昔日的总指挥樊生林年事已高,功成引退,在简朴的寓庐过着离休后的余生。
我到他家里去拜望这位历尽坎坷的老战士。他以清茶待客,慈眉善目,轻声慢语,和我拉着家常。他说话句子很短,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很响地咂一下嘴唇。说起当年的冤案,他只淡淡一笑:“党是了解我的,就在八尺门海堤落成之后不久,就给我甄别平反,重新安排了工作。我个人没受什么损失啊,倒是利用那段时间干成了一件实事。”
我喝着清茶,品味着他的话语。没有耿耿于怀的牢骚,没有居功自傲的炫耀,他说得多么轻松啊!英雄都不把自己看做英雄,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其实,樊生林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是晋冀鲁豫杀敌英雄了,又何待今日评说!滂沱大雨,为这颗虔诚的心做庄严的洗礼
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可能像拜访樊生林一样去看望他的老搭档谷文昌了,只能站在他那物是人非的故居,望着他的遗像作无声的交谈。
接待我的是谷文昌的遗孀史英萍——一位朴朴实实像家庭妇女似的南下老干部,从50年代直到离休一直只是行政十八级。因为每次提级,谁要提史英萍,谷文昌就首先反对。她样样听老谷的,丈夫的事业就是她的事业,除此之外,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谷文昌行政十三级,已算“高干”,这样级别的干部在当地很少。如今闽南百姓富了,而这位“高干”的家却仍然寒酸得可以。他们子女多,住房只有四间,还专门辟出一间做接待干部和群众的“客厅”。家里除了必不可少的床铺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家具,只在客厅里他那幅遗像前摆着一对简易的木制沙发,还是他死后才做的。在他生前,家里一直用的是石桌、石凳。闽南的木材那么多,那么便宜,木器却是他的一大忌讳,避之若蛇蝎。这是为什么?
史英萍怀着深深的爱,向我述说着这个秘密……
当东山全岛铺满了绿荫,谷文昌已是全省闻名的林业专家,1964年被上调到省里担任林业厅厅长,统领全省造林大军。“文革”中经历了七斗八斗又回到东山所在的龙溪地区,先后担任林业局长、农林水利办公室主任和副专员。宦海沉浮,去而复回,两袖清风,伴随他辗转奔波的惟一家当是秘书替他买的一只樟木箱。他大半生都花在种树上,却没有伸手为自己要一寸木材。儿女结婚,想做点家具,他严令不许:“我是管林业的,家里不准用木器!如果我做了一张桌子,下面就会做几十张、几百张;我犯小错误,下面就会犯大错误;我不犯错误,下面还在犯错误哩!当领导的得先把自己的手洗净,把自己的腰杆挺直!”
就是这样,他成年累月、没日没夜地坐在粗糙的石凳上读书、吃饭,和络绎不绝的来访者交谈着没完没了的话题。史英萍心疼他,总想替他挡驾:“当领导的也得吃饭、睡觉啊,这么下去,你还活不活?”谷文昌对老伴说:“咱也是农民嘛,应该知道,农民来见‘官’,可不像走亲戚串门子那样随便,是想了又想、鼓足了勇气才来的。要是不让进门,他下次还敢来吗?出去还要骂,骂的就不是我谷文昌一个人喽!你想过没有?”老伴没法再拦他,眼看他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心被群众的疑难苦痛扯住,把吃饭都忘了。“也许,老谷的胃就是这样弄坏的……”史英萍说到这里,从肺腑中发出一声痛惜的长叹。
工作排满了谷文昌的生活日程,病魔悄悄地侵入了他充满活力的肌体。1979年10月的一天,他去广州参加秋季广交会,偶然发现胃发生了“故障”,第一次觉得咽不下东西,意识到有些不妙。但回到漳州之后,又因为工作繁忙丢到了脑后。12月30日那天,在老伴央求下他去医院检查了。年头岁尾,X光照片给他们的家庭投下了可怕的阴影:谷文昌胃部的贲门有病变,怀疑是——癌!家人不安,领导也催促他立即去上海检查。谷文昌却不忍心丢下工作:“咱们当地医院还没确诊,干吗到上海去?路那么远,又得浪费国家好多钱!”谷文昌,曾经用自己的工资抚养了那么多的东山孤儿,有的一直供到大专毕业,他是那么慷慨;让他把几十块钱公款花在自己身上,却显得那么吝啬!也许是他耳目闭塞、孤陋寡闻,没听说过那些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有的人带着夫人、公子、小姐、儿媳、孙子,乘飞机、坐软卧,游山玩水跑遍全国从不掏腰包;有的人动用多少万元的国家资金、无偿使用建筑工人为自己营造别墅;有的人开着高级卧车浩浩荡荡地出巡仅仅为了钓几条小鱼解闷;有的人拿着盖有官印的公函堂而皇之地走私、盗卖国宝和国防物资,将“四化”建设急需的外汇塞入私囊!不,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心中崇高的信仰不会因为那些人的存在而动摇,他藐视那些人,藐视那些官职比他高的、贴着“共产党员”标签的人。他管不了他们,而党心、民心是不可侮的。权势,权术,可以谋取金钱和地位,却永远无法谋取党心、民心。水可载舟,也可覆舟!这才是最危险、最不可救药的“癌”!
谷文昌默默地和危害他肉体的癌、和侵蚀党风的“癌”较量。他在争取最后的时间,为时不多的余生,要交给党,而不属于自己!
他又一次抱病去省里开会,终于躺倒在福州。省委、地委强行送他到上海治疗,由最好的医生做了贲门癌切除手术。但这手术毕竟太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
1981年的1月,80年代的头一个春天,谷文昌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窗外,正下着大雨,风声,雨声,雷声……噢,这正是栽树的好时候!“我要回东山,我要回东山……”他喃喃地说着这最后的心愿,担心再晚就回不去了。老伴和儿女围在他的床前,忍着眼泪,做出笑颜:“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定回东山!”
东山人赶来了,越过海峡,带来了木麻黄防护林带那醉人的清风,带来了十六万颗滚烫的心,“谷书记,东山人想你啊!”
谷文昌那深陷的眼窝流下了泪水。不是欣慰,不是感激,他此时面对东山人,感到的却是愧疚!——他,难道还有什么愧对东山吗?
他想到的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两件事他只做了一半。朱子周、黄鸿度、蔡永康……都是鞍前马后追随他十几年的干部,风沙中出没,泥水里奔走,在机关一起熬夜,下乡一起睡在农民、渔家的床上。初到东山,他不懂闽南话,由这些人当“翻译”,他当时还不会骑车,这些人替他当“自行车司机”。他没有多少文化,总结、报告、无数的公文,都偏劳他们了,多亏了这些知识分子!可是……唉!谷文昌的心隐隐作痛:我怎么只知道对他们使用!我在东山时,他们是干事,到我调离东山,他们还是干事。如今的干部要年轻化,他们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把他们耽误了,他们本来可以成为大材料!别,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别再念叨我的什么好处,我……对不起你们!
又一张熟悉的脸浮现在谷文昌的脑际,那是在东山时的老搭档樊生林。当年“反右倾”那一幕悲剧,二十年后的今天,一切都清楚了。当时犯了错误的不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们是“诤臣”哪。他们蒙受了巨大的冤屈,却使党清醒了。我谷文昌一直是“糊涂”着吗?不,当时我和老樊一样,心里也“明白”着呢,却没能去当一个小小的“诤臣”!跟着党去犯错误,再跟着党去总结教训,毕竟比“上疏廷诤”容易得多了,没有任何风险,可是我们坐的这艘大船却差点儿翻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惜我已经没有以后的机会了!
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病痛在折磨着这位濒临死亡的共产党员,滂沱大雨,为这颗虔诚的心做庄严的洗礼。
正在龙溪地区视察工作的中共福建省委书记项南1月29日晚回到漳州,连夜就要去看望他。听到消息,谷文昌垂危的病体突然出现了转机,灰暗的双眼又放射出光彩。他的老伴和儿女喜出望外,以为他又有希望了,史英萍请人转告项南同志:“老谷的病见好,你就明天再来吧!”痴情的亲人啊,你们怎么没有想到,他的“见好”是生命之火熄灭之前的最后一次闪耀,他心里有话要向党说啊!
当夜,东山人民的好儿子谷文昌闭上了双眼,一颗忧国忧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窗外,大雨滂沱……
海峡对岸,东山岛141公里的海岸线上,参天的木麻黄林带在狂风中呼号,在暴雨中饮泣!
他死后,龙溪地委做出决定:把他的骨灰撒在宝岛,实现他“埋骨东山”的遗愿。
他死后,史英萍在一周之内拆除了家中的电话,连同谷文昌的手枪、自行车(这辆车从来不许孩子们骑)一并上交党组织:“这是老谷交代的,活着因公使用,死后还给国家!”
他走了,走得洁白,走得洒脱,走得高风亮节。
……
我望着他的遗像:肤色黧黑,面庞清瘦,满头白发,一双永远深情地望着百姓的眼睛。
我望着他的卧室,大大小小的工作日记,密密麻麻堆满了床头空地,好像他昨天深夜还在上面记下工作要点,好像他一会儿还会回来从中查找民间的呼声。
兵家必争之地
茫茫林海,巍巍长堤,当然不是一两个英雄建成的,奇迹的创造者是人民。跟着谷书记造林,他们经历了十几年艰苦卓绝的奋战;跟着樊县长筑堤,他们吃的是自带的干粮,住的是自搭的寮棚,没有领取国家一分钱补贴!
东山的百姓为什么心甘情愿这样做,东山的干部为什么有如此高的权威啊?东山人说:这是因为党的政策在我们东山掌握得好、执行得好。
这不是一句空话、大话,其中包含着巨大的容量。我更深地理解它,是在访问“台胞接待站”之后。
接待站,城关南门海堤边的这座占地2000余平方米、总投资38万多元的建筑,是专为来自台湾的同胞修建的,是他们的“寻根站”、“会亲站”、“还家站”。多少天涯断肠人在这里找到了归宿,多少离散的骨肉在这里得到团聚!剧痛和狂喜、噩梦和现实,在这里交织……
1950年的春天,国民党兵败东山,退据台湾。他们撤退的前夕,在东山进行了最后的疯狂劫掠,大搜粮、大派款、大抓兵,把4200余名东山人胁迫上船,岛上三分之一的家庭被拆散,留下多少新婚少妇、白发爹娘、无依孤儿!
东山解放了。在枪毙血债累累的伪县长那天,老百姓吃干饭庆祝,朝着毛主席像叩头谢恩,纷纷上台诉苦伸冤,涕泪横流!而那些苦大仇深、悲痛欲绝的渔民、农民,往往同时又是撤往台湾的国民党军人家属,在他们心中,亲与仇、爱与恨、情与法、家与国,互相交错、互相扭结、互相矛盾,难分难解。这些人不是一个两个、三家五家,而是好几万,再加上儿女姻亲、姑表旧眷,盘根错节,蛛网纵横,涉及人员遍布全岛,难道都把他们推到敌人一边去吗?
一个独特而棘手的问题摆在刚刚执政的共产党人面前。
命运,像一个飘忽不定的魔影,笼罩在千万人的头顶。政策,像千斤巨石在东山县委负责同志的心中权衡。
谷文昌、樊生林……他们都是从战争的硝烟中杀出来的老兵,身上还残留着国民党军队的弹孔,胸中还燃烧着仇恨,但是,面对这些孤儿、寡妇和老人,又费踌躇,慢思量。
海滩上,月朦胧。渔家妇女把已在异乡做鬼的丈夫的旧布衫穿在竹竿上,向着对岸呼唤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