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郑祠前,但见参天古木簇拥着红墙蓝琉璃瓦的殿宇,庄严肃穆,一座“卄”形的石牌坊矗立在面前,横额镌“忠肝义胆”四字,旁书一联:“孤臣秉孤忠五马奔江留取汗青垂宇宙,正人扶正义七绍拓土莫将成败论英雄。”均系国民党的将军白崇禧的手笔,书于一九四七年。额书与联语的意思本是不错的,但联想到当年国共激战,一方节节胜利,一方连连败北,最后不得不撤出大陆,退据台湾,所以白将军所说“忠肝义胆”、“孤臣孤忠”以及“莫将成败论英雄”等语是否另有寄托或聊以自慰,也未可知,说不定正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与郑氏何干?
白石牌坊正中,就在“忠肝义胆”之上,赫然装饰着“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徽,也令人觉得画蛇添足、不伦不类。郑成功又不是“国民党员”,何必给这位历史人物加上现代党派的标志呢?
脚下白石铺路,穿过牌坊,红墙蓝瓦的过堂券门上大书“前无古人”四字。往里即为祠宇正门,有石匾横悬门首:“明延平郡王祠”。此匾之上,更有一匾:“奉旨祀典”,所“奉”当是清光绪帝之“旨”。门前两株巨大的榕树,均已有三百年高龄,盘根错节,若虬龙飞舞,巨大的树冠浓荫蔽日,遮地一亩有余。据说这两株老榕树,本来根、干早已腐朽,而那条条下垂的气根却得日月精华、大地滋养,又枯木逢春,生生不息,繁衍不止,正像中国人民顽强的生命力。
殿内奉祀着延平郡王郑成功的塑像,目光炯炯,器宇轩昂。他的部下甘辉、张万礼两将军立于左右,有如关帝身旁之周仓、关平。塑像前,香火延绵三百年不绝。如今台湾省一年一度的体育运动大会上,那点燃火炬的火种就是取自这里。若延平郡王地下有知,似当为这“圣火”不熄而欣慰。
抬头望塑像上方,梁际又悬一横匾,上书“振兴中华”四字。这是我们所熟知的口号,已经传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如今却见这口号出现在台湾,出现在郑成功祠,而且出自国民党前“总裁”、“民国”前“总统”蒋介石之手,书于一九五〇年八月。海峡两岸的中国人尽管有党派之争、政见之别,而在“振兴中华”这一口号下却又是异口同声、众口一词。其实,这个口号的历史已经很悠久了,最早提出的是中国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现在,本世纪的历史行将结束,而中山先生的遗愿尚未最终实现,海峡两岸尚未统一,面对三百年前收复宝岛的延平郡王,能不感慨万端吗?
正殿后面,是祠堂后殿,中央祭祀郑成功的母亲田川氏,右为监国祠,祭祀郑成功之孙郑克塽及其夫人陈氏。这似乎也是中国人的习惯,既然出了英雄,必然有“英雄的母亲”,连儿孙眷属也跟着沾光。其实,当年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不到半年光景就因病去世,他的位置,由他的儿子郑经、孙子郑克塽相继继任。在那个封建时代,父子相袭原也不必讥为“郑家天下”,但郑经却是个不肖子,他背叛了乃父反抗外来侵略的光荣传统,竟与荷兰殖民主义者勾勾搭搭,企图借洋鬼子的力量阻止清军进攻台湾,“攘外必先安内”是也。这就不对头了,按说郑成功收复台湾的本意也是为了以此为根据地对抗清廷,但客观上却是为中国保住了台湾。老爷子生前最恨的是荷兰鬼子,这无论如何不该忘记。郑经利令智昏,竟然认贼作父,当了汉奸,真是辱没了郑氏门风。这还不算,郑经后来还参加了以吴三桂为头子的“三藩”之乱,向大陆沿海地区大举进攻,残酷杀戮无辜百姓,并且屡次要求清政府允许台湾独立,妄图分裂祖国,罪莫大焉!老子英雄未必儿好汉,这又是一个明证。郑经的无耻要求,遭到清康熙帝严词拒绝,台湾的官兵民众也激烈反对,郑经在一片唾骂声中病死。一六八三年,康熙帝命名将施琅进军台湾,经过七天海战,占领澎湖,继任郑经的郑克塽拱手以降,俯首称臣。康熙不杀郑克塽,还给予优待,倒是颇讲究“政策”。自那时,清朝在台湾设一府三县,重兵把守,台湾与大陆分离半个多世纪的一段历史宣告结束。郑经那个不齿败类,自然在郑祠没有一席之地,耐人寻味的是郑克塽。按说此人一生活得相当窝囊,作为抗清的名门之后,却又以降清告终,既无“忠”可言,也无“烈”可表。台湾人民之所以纪念他,大约是看在他总算没有投降洋鬼子,既然全国都已是大清的天下,他降清也是大势所趋,不算“变节”,而且还稳定了台湾局势。此殿门旁的楹联曰:“夫死妇必死,君亡臣乃亡。”充满前朝遗老孤臣的味道,却是清朝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所书,真是没法儿说!中国人通常是讲究政策的灵活性和连续性的,否则,历来都是当朝为前朝修史,那历史该怎么写呢?
中国的历史太长,许多账都是一笔糊涂账,算也算不清的,只好“宜粗不宜细”,凡是爱国,爱我们中华民族,多多少少为这片神州大地做过一些好事的人,都应该给他以一定的历史地位。
这么想着,转到庭院。在正殿与监国祠之间,一株老梅亭亭玉立,老干龙钟,新枝婆娑,点点嫩萼,暗香疏影,清气袭人。梅旁竖一木牌,牌上有字:“郑延平郡王遗爱古梅”,原来是郑成功老将军生前手植,算来少说也有三百三十多年了,竟生机盎然,风采依旧,睹物思人,如见延平郡王在酣战之余,立于梅旁运筹帷幄之音容。我想,无论大陆和台湾,恐怕惟有这株古梅可以称得上郑成功遗物,其余庙堂也罢,塑像也罢,题咏也罢,香火也罢,都是“寂寞身后事”了。据说此梅本在成功王府内,后来又移植于此,那么,是否原装原货,有无冒名顶替也是成问题的。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一段奇妙的插曲:日本军国主义侵占台湾之后,畏郑氏英灵,改郑祠为“开山神社”。这株古梅大义凛然,竟在日占时期不着一花,以示“抗议”。一九四五年日寇投降,忽然满树鲜花怒放,堪称一奇。如此说来,郑成功英灵不灭,永护宝岛,也不为妄谈。郑成功本名“森”,字“大木”,真森森然大木也!
伫足海岛,遥望大陆,不禁浮想联翩,三百年间兴亡事,四十春秋两岸情,一起涌上心头。无论我们面前的风云如何变幻,中华民族的统一总是人心所向、潮流所归,这是决不会改变的。
郑延平郡王,魂兮归来!
(发表于1994年2月27日《光明日报》)
空门红颜
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七日,大陆作家访问团游览台湾佛教名胜佛光山。
这是东道主早已安排好的日程,访问团集体活动项目之一。我不信佛,但也入乡随俗吧,权且把它当做一次文化考察,一次旅游观光,一次深入生活。我想,前来此地观光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全是“佛门弟子”吧?
佛光山位于台南市和高雄市之间,属高雄县大树乡。山不算高,有“佛”则名,这里不仅是台湾的观光胜地,而且还是国际颇有名气的佛教文化重镇。
傍晚到达此山,但见一片葱茏之中,耸立着释迦牟尼金身,低眉闭目,左手下垂,右手微微抬起,作“弘法”状。脚下簇拥着数也数不清的菩萨、罗汉,一个个都是“丈二和尚”,金光闪闪。牌楼式山门雁翅般排开,正中嵌一块黑色大理石匾,金字隶书镌刻三字:“不二门”。旁边四根红柱,书有两副楹联,一曰:“佛度众生,万类有情成正觉;光周法界,一超直入见如来。”此联藏头,点出“佛光”二字。一曰:“门称不二,二不二,俱是自家真面目;山为灵山,山非山,无非我人清净身。”为“不二门”作了诠释。由此门开始,一片庑厦式建筑,雕梁画栋,黄色琉璃瓦覆顶,金碧辉煌。此即佛光山寺,好一座宝刹!
据说,二十八年前,这里还是满山野草刺林、交通闭塞的荒野之地,信徒们埋怨道:“这种地方谁愿再来?”开山祖师星云和尚力排众议,精心设计,率众搬石运土,披荆斩棘,终将荒山旷野开辟成今日颇具规模的现代化道场,倒也是一个颇为动人的“愚公移山”故事。
我们此番前来,正值星云法师远游美利坚布道,不在寺中。出乎意料的是,迎接我们的不是老方丈,也非小沙弥,却是四位女尼。她们一律身着棕色禅袍、布鞋、线袜,不戴帽子,见了客人,敛首低眉,双手合十,轻声软语道一声:“阿弥陀佛!”
我不懂佛门规矩,问道:“您贵姓?”第一个说:“姓释。”再问第二个,也说:“姓释。”一连问了四个,回答竟完全一样。我奇怪了:“怎么你们都姓释?”为首的答道:“既入佛门,都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弟子。”再问她们的俗界时的姓名,都不肯说,只告知她们的法号:永强、永芸、满来、满修。
我对四位女菩萨充满了好奇。细细看去,她们虽然衣着简朴,不施粉黛,连如云秀发也无情地剃去,只剩下青青的头皮,却也仍然掩饰不住女性的柔媚,一个个肌肤细腻,面色白皙,依然楚楚动人。我不禁暗想:不知她们缘何舍弃了美妙青春,遁入空门,来伴晨钟暮鼓、青灯黄卷?
四尼带我们参观寺院,凡佛堂、经坛、禅房、塔林,一一走遍,难以尽述。我本无心礼佛,只是揣测着她们个人的身世,边走边谈,很想探得隐秘。这恰恰是出家人最忌讳的话题。大概因为我也是女性,所以她们戒备较少,似露不露,倒也向我吐露了一些真言。
永强法师大约三十七八,白白胖胖,身材高大,自有大法师气度,而那一副金丝眼镜,却又透出文化人气息。据说,她在俗界时本是富家之女,大学中文系毕业,获硕士学位,入山已有十个年头。永芸法师出家也已届十年,娇小玲珑,像个精明的上海人。也戴着金丝眼镜,腕上戴着手表,手握“大哥大”,不时地和寺里各部门联络,一副现代化派头。她与永强同辈,且也具有硕士文凭,是佛光出版社社长,佛光山赠送我们的那些精美的书刊,原来都是从这位高尼手中出版的!
“永”字辈排行后面是“满”字排行,满来、满修都比她们晚来了一拨儿,当然也更年轻些。满修法师清秀瘦削,一脸庄重,不苟言笑。我试图问她点什么,但她似乎对僧俗界限划得很清,始终不愿多说。
满来法师大约三十岁,祖籍山东。她毕业于台湾师大中文系,而后去了美国,回到台湾当了三年教师,终于看破红尘,五年前落发为尼。满来法师长得并不算很美,但言谈举止,温文尔雅,给我留下极好的印象。按佛教的说法,许是我们有“缘”,边走边谈,颇为投机。上台阶时,竟然亲密地互相搀扶搂抱起来。这是女性的习惯动作,虽然在佛门禁地,也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当我发觉时,连忙闪开:“哦,这是不是违犯了你们的‘纪律’?”
满来法师侧眼看看师叔永强,以女性特有的神态莞尔一笑,轻声对我说:“按佛门戒律,这样本来是不可以的,不过……今天特殊吧!”
这使我放下心来,进而想更多地了解一些她们的情况,说:“我不懂你们的清规戒律,如果有什么话说错了,你就批评好了!”
满来宽容地笑着说:“没关系!”
“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太……太……”我极力避开刺激的字眼儿,不敢说枯燥,只说,“太清净了吧?”
“不,我们很忙啊!”满来答道,“打坐参禅,念经礼佛,还要做很多社会工作,每天也是很紧张的!”
于是,她如数家珍,向我一一介绍。佛光寺的僧尼并不只是闭门修行,还设有“慈悲基金会”、“佛光施诊所”、“云水医院”、“器官捐赠会”、“大慈育幼院”、“万寿园公墓”等社会福利组织,以及“美国西来大学”、“都市佛学院”等成人教育院校,还办有“佛光山文教基金会”、“佛光山编藏处”、“佛光出版社”、“佛光书局”、《普门杂志》等文化机构,甚至通过广播、电视手段弘法传道,表现了对社会生活积极的参与性,这和人们概念中远离凡尘的老僧古庙是极不相同的,是否也说明了在社会文明进步的今天,宗教也越来越现代化?联想到佛光山的宗旨:以文化弘扬佛法,以教育培养人才,以慈善福利社会,以共修净化人心;佛光人的工作信条: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这些口号中更多地闪烁着人世的文化色彩,与其说是宗教组织,毋宁说更像一个民间社团了!
看来,满来法师非常喜欢佛光山,非常热爱她所选定的生活道路。那么,又怎么解释她出家之前的青少年时期呢?一个大学毕业生,竟然放弃一切,当了尼姑,她不觉得可惜吗?
“你是不是……在家庭或者个人生活方面遇到了什么挫折,才决定离开尘世?”
“不,”她回答得很肯定,“按照俗界的观点,我的家境应该说是很好的,父母都在洛杉矶,生活没有什么麻烦;我自己的事业也很顺利,甚至已经交了男朋友,定了婚期……”
“啊?”我吃惊地看着她,“那后来怎么又……”
“后来嘛,”她微微眯起眼睛,回忆着那似乎已经十分遥远的、在另一个世界的经历,“距婚期越近,我心里越不安,这是佛祖在召唤我呢!我对男朋友说:我遇见了你、你遇见了我,这恐怕是一个错误,我不会和你白头偕老的,将来说不定会出家当尼姑!他听了嘻嘻地笑,根本不相信,而我说的却是心里话。主意已定,我就不想再继续和男朋友继续往来下去。既然命中注定要分手,那就早点分手,免得将来结了婚,我再出家,就对不起人家了。当我把这个决定正式告诉他时,他虽然很伤心、很失望、很痛苦,但还是忍痛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他也知道,一个人一旦确定了信仰,那就根本不可以改变了!”
“那么,你的父母赞成吗?”
“当然是不赞成了,他们很生气,但也没有办法。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出家了!”
“噢!在你剃掉头发的那一刹那,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为自己从此不再做‘女人’而感到一丝隐痛?”我以自己的想象问她,并且相信那肯定是难免的。
“不,”她却说,“我从小就厌恶头发,羡慕出家人,心想要是把这多余的头发剃掉该多好啊!慢慢地,我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读了一些佛经,终于明白俗界的一切都是暂时的、虚幻的,只有皈依佛祖才是我真正的归宿。你看,我不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了嘛!”说着,她抬起手,骄傲地抚摸着光光的头顶,似乎有一种解脱沉重负担的快意。
真是不可思议,我在心里为她深深地惋惜!
“你出家之后,寺里还允许你去看望父母吗?”
“当然允许。去年三月,星云法师还专程回大陆去,到故乡南京看望他的母亲。父母的养育之恩,出家人也是不能忘记的。我们的最高理想就是普度众生,怎么能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无情无义呢?不过,我们还是尽量避免和俗界过多的接触,并不经常回家。如果要为父母尽孝道,最好莫过于为他们念经了!”
一个出家不过五年的“法师”,讲起她们的理论来已经头头是道,似乎道行很深了似的。她虽然自认为已经完全摆脱了尘世,甚至极力把自己看成“中性”或者“无性”的人,但是,在我眼里,她却仍然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我望着她那洗尽铅华、细腻白皙的肌肤,问道:“你们……一点化妆品也不用吗?”
“如果皮肤皴裂,只用一些凡士林,”她说,“香脂、香水是一概不用的,免得产生邪念。”
一种莫名的遗憾从我心中油然而生。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却要将爱美之心强行压抑以至于如此!如果心中果真具有不可动摇的信仰,又何惧外界的“诱惑”?
“你们可以看小说吗?”
“当然可以。”
“我就是写小说的,以后把我写的书送给你。只是不知道书中那些‘俗界’的故事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的!”她自信地一笑,表明其立场的坚定不可动摇。
“你们当中有人出了家又还俗吗?”我提的问题越来越“尖锐”,担心她会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