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这个童话般、梦境般的画题!这么熟悉而又这么陌生,似乎唾手可得而又不可触摸,仿佛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三年了,自从来到异域他乡,钟剑挥已经度过了三个圣诞节,应该说并不生疏了。一提起它,那斑斓的色彩、浮动的韵律、欢跳的节奏就凸现在眼前,萦绕在耳畔。可是,今天怎么了?听到骆赛尔教授说出这个命题,他却感到茫然。一种不可逾越的距离感,一种隔靴搔痒的隔膜感,一种麻木不仁的冷漠感,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这个题目不是为他而出的。望着在无数灯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他突然看到了汨罗江。龙舟盛会,红男绿女;散发着竹叶清香的糯米粽子;老老幼幼的声音合唱的古老的歌……
可是,眼前分明是塞纳河。它为什么不是汨罗江?圣诞节,为什么不是端午节?不是春节、中秋节?圣诞节,这是人家的节日。这里有一切,但是没有我!骆赛尔先生说过的话,钟剑挥今天领悟得更加深刻了:“艺术,不是技巧的展览,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一个人,在襁褓之中吸吮着母亲的奶汁造就的、和故土联系在一起的情感,竟然是一生也不能磨灭、无可替代的。他无法仅仅凭技巧、凭旁观得来的印象,去画一幅没有自己情感的画——哪怕是以金牌和奖金作为代价!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圣诞之夜,整个地球上大概只有一个人去游墓地。钟剑挥来到埋葬着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的地方,望着那纪念碑式的大型雕塑《思想者》。紧托脸腮的手背、支着左腿的臂肘,传神地表达出这位全身淋满雨迹、挂满青苔的思想者的每一条肌肉都在苦苦地思索。他在想什么?未必理解中国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愁思!
座像前,钟剑挥久久地徘徊。在他的脚下,雪地被踏成一条环绕座像的小路。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中国人的情感,采取了中国人的表达方式。钟剑挥登上凌驾于巴黎上空的埃菲尔铁塔,在二百七十六米高处的最高一层平台,俯瞰着沉醉在甜蜜的梦中的巴黎,心却飞向了遥远的故国,离开仅仅三年,祖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别人说是睡狮醒来了,不,不是睡狮之醒,是多病的母亲大动手术后,终于恢复健康了。当初,他曾经羡慕没有父母的浪子、孤儿,自己只属于自己,无牵无挂。而今,已经尝够了孤儿的滋味,多么渴望看到自己健康长寿的母亲啊!可是,在这里怎么看得见!最简单的透视学原理早就告诉他:在这个椭圆形的球体上,人的目光所及只能是地平线以内的一个圆圈。看得见的,都是人家的;属于自己的,却看不见。望断天涯路!
“钟,你要干什么?”一个幽灵似的声音突然响在他的耳旁。
钟剑挥像被从梦中惊醒,他诧异地回过头来,啊,是露珊娜!
“钟,你不要难过,我原谅你!”露珊娜气喘吁吁地说。很显然,她四处寻找钟剑挥,走了很多路。
“原谅我?原谅我什么?”钟剑挥没有听懂她的话。
“你虽然没有拥抱我、吻我,但是我理解你!”露珊娜轻声对他说,流露出女性的温柔和妩媚。对她来说,做到这一步多么不容易啊!以自己惊人的美貌和父亲骆赛尔教授的声望,她早已是众人瞩目的一位骄傲的公主,从没有向任何男子献过殷勤,甚至她自己也还没有来得及认真地考虑要把圣洁的爱赐给谁。因为,父亲和她自己都认为,她还年轻,这些是将来的事。可是,这个遥远的“将来”却在今天一步来临了。当她真诚地向方琼和钟剑挥祝贺圣诞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有任何的偏向。可是,两人不同的反应使她心中的天平突然剧烈地摇摆起来。轻易得到的往往并不觉得珍贵,求之不得的才倍觉价值连城,人们的这种感受恐怕并不完全是错觉吧?
爱,是一剂令人发狂的烈性药。露珊娜不肯等到明天,在不欢而散的圣诞晚宴(其实这晚宴没有开始便结束了)之后,苦苦地追踪钟剑挥而来。她相信,钟剑挥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也许只是在爱的表达方式上有些懦弱,她要以不可抗拒的魅力征服他。
“啊,是这样,露珊娜,”钟剑挥歉意地苦笑一下,“你并不理解我……”
“不,你不要说!”露珊娜伸出右手的食指拦住他的话,“我理解你的心,尊重你的民族习惯。但是,请你相信,圣诞节的吻只是一种礼节,你完全不要介意方琼,不要自寻烦恼!”
“露珊娜,你误会了,我完全没有介意啊!”
“没有介意,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你当我不知道?埃菲尔铁塔是一个国际性的自杀场所,政治上的垮台,经济上的倒闭,爱情上的失恋,多少人在这里断送了生命!钟,千万不要这样,我求你!”
露珊娜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钟剑挥感觉到自己的心房在震颤。露珊娜,这个在“雪月”里一见如故的女郎,三年来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在这个视有色人种低人一等的社会里,露珊娜是没有民族偏见的少数人之一,和她的父亲一样。她和钟剑挥并不是同学,却比同学之间还要亲密而融洽。现在,她的情感越过友谊的界限了,爱神的箭矢射向钟剑挥的心。露珊娜,那么美丽的露珊娜,现在正处于她一生中最珍贵的黄金时期。“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大雕塑家罗丹这样说过,钟剑挥记得清清楚楚。即使罗丹没有说过,他的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也不会视而不见。可是,当痴情的露珊娜向他以身相许的时刻,他却在心里命令自己:拒绝,坚决地拒绝!毫无疑问,拒绝,将使他永远失去露珊娜,甚至连久已谈好的要为露珊娜画一张像的机会也失去了。拒绝,就是永别!钟剑挥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毅力,他抑制住自己怦怦的心跳,仿佛十分平静地说:
“谢谢你,露珊娜。不过,我根本没有想到过死啊!为什么要死在异乡,成为无家可归的游魂呢?”
“你说什么?”露珊娜脸色煞白,神情紧张起来,“你难道还想回中国去吗?”
“是的,”钟剑挥说,“我的公费留学就要结束了,该回家了。在回国之前,我也不打算参加什么《圣诞节》绘画竞赛了。”
“你疯了?”露珊娜吃惊地睁大了碧蓝的眼睛,“你说过,毕业之后定居巴黎,为什么突然要走?我们的国家不可爱吗?”
“很可爱,法兰西,巴黎。海涅说过,如果上帝待得无聊,也会打开天堂的窗户看看巴黎的街道。我记得,过去读都德的《最后一课》,读到哈迈尔先生的那句话‘法兰西语言是最美的语言’,我没有丝毫的嫉妒。都德是法国人,谁都爱自己的祖国!”钟剑挥双手扶在平台栏杆上,遥望着万家灯火。串珠似的灯光勾画出一座一座建筑物的轮廓,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卢浮宫、巴黎美术学院……像是向他炫耀法兰西的富有。是啊,这里的确富有,人类的杰出创造,几乎各个地域、各种流派的艺术珍品在这里都有收藏。初来巴黎的时候,钟剑挥是那样眼花缭乱、目不暇给。然而,更使他惊奇的是,他在这里看到了许多中国古代艺术品!一个民族,在强盛时期创造的珍宝,衰败时期散落到了海外,当陈列在人家的辉煌殿堂里的时候,她的游子才认识了它的价值,多么令人痛心啊!巴黎“先贤祠”的大理石壁上刻满了一个一个光辉的名字: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这些创造了灿烂文化的伟人、代表着法兰西光荣的前辈,使法国人引以为自豪。“伟大的人们,祖国感谢你们!”先贤祠的顶额上刻着这样的字句。我们中国呢?如果也刻下一系列的伟人名字,哪怕从孔夫子开始呢,该有他们的多少倍!公元四世纪时,法兰西才在她的摇篮西岱岛诞生,那时候,我们神州大地上的万里长城也早已筑成六百多年了。可是,我们的“先贤祠”呢?我们的“卢浮宫”呢?我们也应该有啊!噢!不,我们有过一座被誉为“万园之园”的圆明园,可是,它被焚烧殆尽,而且放火者中也有法兰西人……
记得有一次,露珊娜陪着钟剑挥去参观吉美博物馆。在一尊石佛头像前,钟剑挥反复观赏,流连忘返。那是一尊庄严的女像,也许就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吧?她那丰满圆润的脸上,双眸微闭,嘴角含着不可言语的深意微笑。那洞悉哲理的智慧神情,超凡脱俗的潇洒风度,令人懔懔若对神明。可惜的是,这是一件残缺不全的雕刻,石佛的头是从颈项断裂的,躯干和四肢都不见了。尽管这样,她的雕塑美感,她的艺术力量仍然强烈地感染着观众,正像米罗岛的维纳斯雕像并不因断臂而失去光彩。
“公正的美术史家,应该给她至少和维纳斯雕像同等的地位!”钟剑挥仰望着石佛说。
“维纳斯?你的比喻太妙了,这雕像确实挺可爱的。”露珊娜附和着说,语调中流露出东道主的自豪,“这么精美的艺术品,在你们国家里没有吧?”
向来谦虚和善的钟剑挥突然一反常态,脸涨得通红,厉声说:“这是你们的?不,这是中国的石佛,中国的艺术品,是你们的祖先从中国抢来的!可惜,哼,你们只砍下了她的头颅,她的身体还留在中国,她的脚跟还站在我们的土地上!”
这一番雄辩言辞说出口来,钟剑挥自己都觉得吃惊,从来没有的痛快,从来没有的理直气壮之感。
“啊,对不起!”露珊娜被他驳得哑口无言,惊慌失措地连连道歉,“我太不了解中国了,不是故意伤害你的民族感情!”
法国,中国。你们,我们。露珊娜,钟剑挥。你,我。这其中的界限能够取消、合为一体吗?也许在别人是可以做到的,钟剑挥却做不到。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做不负责任的表白,廉价的许诺,甚至仅凭一时的冲动而拥抱亲吻。爱情萌发的时候,力量是巨大的;而抑制爱情的力量更大。露珊娜美丽的面庞、没有头的石佛的身躯,交替闪现在他的脑际,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夺。那无头的石佛在抽搐,在挣扎,在无声地召唤他!他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陪着露珊娜下了铁塔,沿着来路慢慢地走回去,嘴里说着极其有分寸的话:
“回国之后,我会永远记住尊敬的老师骆赛尔教授,记住尊敬的朋友露珊娜小姐,感谢你们给予一个中国人的友好情谊。”
露珊娜却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神情沮丧,目光呆滞,任何人看见她这副模样都一看便知是个失恋者。
“难道我也不能留住你吗?钟!”露珊娜的声音像在绝望之中的呐喊,“我爱你啊!”
“露珊娜!”钟剑挥停住了脚步,真挚地望着她,“不要轻易用这个字眼,爱,是一种崇高的情感。在我们中国,它意味着生死不渝,白头偕老,而在你、我,是做不到的。做不到的事物,就当它不存在吧,我的小妹妹!”
“为什么做不到?”露珊娜固执地申辩着,“你一定要走,我可以跟你到中国去!”
“不,不!露珊娜,这不行!我所经历的痛苦,不能反过来由你承担!分手吧,小妹妹,好朋友,你会幸福的!”钟剑挥伸出双手,郑重地握住露珊娜的纤纤十指,仿佛真的到了离别时刻,声音也不禁有些哽咽。
“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自己啊?难道你……”露珊娜苦苦地追问他,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住了。她突然记起秋天里的一件小事,此时一下子变得分量沉重了。
那一次,钟剑挥他们几个同学到巴黎西郊的布劳聂森林去写生,无忧无虑的露珊娜也跟着去玩。野餐的时候,不知是谁建议每人表演一个节目,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露珊娜表演了小仲马的《茶花女》片段,她拼命发挥自己的悲剧天才,声泪俱下地念道:
“……也许我不会死,也许你能回来,也许我将再一次看到春天,也许你还是爱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非常爱你的,阿尔芒,如果我没有这种爱情的回忆和重新看到你在我身旁的渺茫的希望支持我的话,我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
可惜,和她追求的效果相反,人们被她的怪相逗得哄堂大笑。轮到钟剑挥表演时,他出人意料地用低沉而充满情感的语调朗诵了一首诗,诗很长,露珊娜只记得其中的两段:
在院中晾晒衣服器玩,
忽然看见故乡的鞋子一双。
从前赠鞋给我的是什么人?
东边邻家的漂亮姑娘。
…………
今天拿起这双鞋子,
反复观看,使我十分感伤,
鞋还是一对,人却天各一方!
…………
当时,露珊娜虽然觉得钟剑挥朗诵得很好,但并没有发生什么联想。现在,这首诗突然又在耳畔响起,露珊娜好像终于找到了答案:他这样难割难舍地一定要回中国去,莫不是……露珊娜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造物主赋予女性的一大特征就是嫉妒,这时候,如果不爆发出来,那才怪呢!
“你还是舍不得那双旧鞋子吧?你走吧!去和那个会做布鞋的乡下姑娘一起生活吧!”露珊娜发疯似的叫着。
“鞋子?”钟剑挥一时没有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等到他想起了那次布劳聂森林里的朗诵会时,露珊娜已经愤愤地跑开了。
钟剑挥独自站在茫茫夜色之中,没有追上她去做任何解释。
钟剑挥要回国的突然决定,使骆赛尔教授很觉意外。他站在客厅中间(由于站着作画养成的习惯,他在谈话的时候也常常站着),坚韧有力的十个手指对插着,宽边眼镜的镜片后面,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专注而慈祥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钟剑挥。
“你是我的工作室里最好的学生,最勤奋,进步最大。我所讲的,你都吸收了。三年的学习时间太少了,你应该留在巴黎,由我出面去替你申请延长公费,是可以办到的。可惜,你本人并没有这样的要求。你,要回去了!”
说到这里,教授对插着的两只手无力地张开来,好像有一只鸟儿从掌心里飞走了。
钟剑挥不敢再接触教授那慈祥而依恋的目光,他垂下头去,局促不安地用指甲刮着沾在膝盖上的早已干了的油画颜料。他准备听凭教授的说教、埋怨、责备甚至挖苦。师生如父子,他是长辈,随便他说什么吧,自己都不辩解。三年教诲,一旦离去,钟剑挥自己也是依依不舍的。但他还是要走,其中缘由,恐怕也是难以向教授说清楚的。
“请你原谅,钟!”教授轻柔地说,声音里饱含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我想把你留下,也许是出于一种私心:不是为了我本人,是为了……”
钟剑挥心里说:是为了露珊娜,父亲为女儿做说客了。
教授继续说下去:
“……为了法兰西。因为我是法国人,我毕生的崇高使命就是为法兰西的艺术事业贡献,贡献。而你,便是我要献出的一个人才。也许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你具有独特的东方艺术气质,这其实是我所追求和羡慕的。你们的民族是一个古老的、伟大的民族,艺术珍宝蕴藏量几乎是世界无匹的。东方艺术,从它一诞生就表现出与西方艺术迥然不同的性格和魅力,而且经历了漫长的发展道路,生命力历久不衰。它并且越来越强烈地影响西方艺术,我们的一些敢于突破传统的先驱把目光转向东方,从中汲取营养而开创了新风。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梦想到中国去考察,去学习,想亲眼看一看你们英雄的祖先留下的大量杰作:青铜器、石刻、工笔重彩和文人画,还有极富有色彩感的民间木版年画。可惜,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你来了,我是多么高兴!三年来,我一直在偷偷地向你学习。我真想把自己和你合并为一个人,创造出一种包含着东西方两种文化血统的艺术风格!真遗憾,这个计划还没有开始实现,你却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