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精品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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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唐词篇(9)

这里使用的“入深渊”与“升天”的比喻,决不是出于轻泛的夸张,而是发自切身经历的感受。所谓“泷”,即是湍急的河流。元结取道水路回道州,必须经行依山迂回的潇水。山形的蜿蜒,造就了河流的曲折;河床的跌荡,形成了起伏的波涛。惊险的航程,给元结带来了深刻的启示,这是他撰写这首词的原因。

第一、二句,他用“升天”和“入深渊”的比喻,说明上下泷置身浪尖与波谷的感觉,生动、具体,同时也很贴切。熟知“水性”的人懂得:平日貌似温和的水,一经汇聚,力量就大得出奇。特别在受两山夹持、落差大的情况下,奔腾澎湃,使船只垂直上升和下降,抛起掷下,如弃弹丸,速度之快,性格之猛,远非人们所能料及,亦足使乘客胆颤心惊。元结的比喻,形象地壮写了在激流中挣扎行进的紧张情景与惊险气氛,读之使人产生如同亲睹其状、亲历其境的感觉,虽然在手法上体现了夸张渲染,却又使人觉得并不虚妄离奇。第三、四句叙写泷行的旅程告一段落,与实践中获得的体验,既感到艰难备至,又觉得其乐无穷。而欲领会个中滋味,必须付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巨大勇气与坚定的毅力,这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作家既在第一、二句骋足笔力,成功地描绘了上下泷的腾跃浮沉,第三句就只用“始到”二字一笔带过,但也能从语气与分量,联想到,那一段水程的漫长和艰险,它绝不同于前些时候初出长沙,在月白风清的湘江水面夜航的舒坦,却能给人以奋斗成功的莫大激励。有困难,才有奋斗;有奋斗,才有成功。作者从自己的切身经历,领悟到生活的真谛。但是,他立即联想到那些谬引山水为知己的士大夫,虽然他们平日自命高雅,也在酒间笔下,编造了大量“壮语豪言”,而实际上却都是些怕死贪生的胆小鬼。对于这点,在往昔的交往中,作者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在激流面前,他们绝对鼓不起充好汉的“勇气”,当然也绝不可能通过这样的旅行,领略生活的情趣,享受成功的欢乐。结尾那一句,作者嘲讽了那种“高人”,也流露了甘将生命酬知己的自负。这首词,充满了乐观进取的精神,笔力酣畅,意境开阔。

拜新月

李端

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罗带。

拜月之俗,由来已久。月亮因其圆缺明暗的变化,使人产生神秘感;又因其银辉光洁常照人间,使人产生了许多期望和寄托。唐代拜月之风在妇女中十分流行。宫廷有,民间亦有。这首小词即描写了一个闺中少女拜月的片段,言少情多,韵味无穷。

首句,少女似本无拜月之意,开帘一见新月,便勾起许多心头之事。闺中女子或出于环境压力,或出于本性羞怯,平日只能把许多言语、许多情愫、许多期望埋在心底。此时,当看到高悬空中的一弯新月,满腹话儿从心中涌出。正像《拜月亭》中的王瑞兰唱的:“心事悠悠凭谁说,只除向金鼎焚龙麝,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此意也无别。”与王瑞兰不同的是,这个少女既不焚香,亦不讲什么仪式,即便在阶前拜了起来。“即便”二字把她急切的神态刻画了出来。唯其急切,正见其心事之重,祈望之切。人物的心理活动跃然纸上。

“细语”二字维妙维肖地装出了少女娇羞之态。轻柔的细语,使人似乎看到月光之下娇弱的倩影,使人怜惜,使人神往。少女心事只诉之于月,本不欲人闻,故自言自语、细声细语。“人不闻”更显韵味悠长。作者有意不予道出,道出反失之浅露,只将其虔诚纯真传神地表达出来,让读者去体味,去会心。这样诗情才更醇,韵味才更浓。“北风吹罗带”一句写得空灵洒脱,看似闲笔,实则像电影中的空镜头,给人留下想像的空间,使人的感受延续,情思绵长,有余音袅袅而不绝之效。后人评曰:“末句无紧要自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引郭彦深评语)

词人手法高妙,举重若轻,看似蜻蜓点水,拂光掠影,实则苦心经营,一字千钧。特别是后两句“含不尽之态于十字之中,可谓善说情者。”(同上,引江若镜评语)宋人严羽在其《沧浪诗话》中,赞盛唐诗人之作“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李端这首小词也颇具这种特点。

竹枝

顾况

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

顾况在当时以疾恶如,仇又性格诙谐而闻名,王公贵族常常受到他的嘲讽和讥笑,因而他为权贵所不容,被逐出京师,贬为饶州(治所在今江西波阳)司户。这首词当作于此时。词中表现了作者凄凉悲愁的心境。

饶州地处吴楚故地,帝舜二妃的古老传说故事在这里广泛流行。据《列女传》、《博物志》等记载:帝尧曾经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后舜巡游南方,死于苍梧之野。二妃赶至湘边,哭泣甚哀,后投水而死,成为湘水女神,神游洞庭之渊,荆楚之野。这个传说,使得洞庭故楚一带多少年来一直被悲剧气氛笼罩着。“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苍梧的清幽,洞庭的浩淼,不由使人联想起帝舜二妃的悲凄故事。当年,屈子披发行吟,唱出了“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的悲歌。这种悲凄现在又融人了顾况的身世感慨。“叶下”又点出时令已至深秋,正是万木肃杀的时节,更增添了心头的悲凉。

竹枝词本是巴蜀民间歌谣,郭茂倩《乐府诗集》云:“竹枝本出于巴渝。”唐人多用来写离愁别绪。“巴人夜唱竹枝后,”虽作者所听之巴人竹枝,词中未予说明,读者亦可知其不出哀怨之意,歌声之哀怨更添心头之愁云。

“肠断晓猿声渐稀,”猿叫之声似啸似啼,常使人惨然。古歌谣有“猿啼三声泪沾裳”之语。唐杜枚《猿》诗云“孤猿衔恨叫中秋,三声欲断疑肠断。”巴人夜唱自歌其意,晓猿之声自抒其情,但“落花无意人有情”却不由得勾起作者无限心事。由“夜唱”到“晓猿声”,可知作者一夜无眠。吴楚故地的山川河流,古往今来的传说故事,引得心头思绪万千,眼前之景和耳畔之音更加重了惆怅之情。“渐稀”指猿叫之声渐渐微弱,同时也告诉读者,作者仍在聆听、品味,作者的愁思仍在继续萦绕。

从意境上看,顾况的《竹枝》词以秋叶飘落,哀猿悲鸣构成一幅萧瑟的悲秋图,以渲染气氛,这种写法似受杜甫《登高》的影响:“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通过秋江景色,倾诉了诗人长年飘泊,老病孤愁的复杂感情。前二联的“猿啸衷、“落木萧萧下”所绘之景与《竹枝》有一定相似之处。《登高》与《竹枝》不同之处在于:杜甫把身世遭遇写进诗中,所见之物必然带上强烈的感情色彩,正是王国维所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顾况的人生坎坷与杜甫有相通的地方,但他在词中只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气氛的渲染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近于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

渔父引

顾况

新妇矶边月明,女儿浦口潮平,沙头鹭宿鱼惊。

这首词是顾况晚年隐居茅山时的作品。顾况饱受仕途磨难,对官场早已厌倦,而对远离喧嚣的尘世,沉醉湖光山色的隐居生活心向往之。唐人皇甫湜《华阳集序》说他归隐茅山后“累岁脱縻,无复北意,起屋于茅山,意飘然将续占三仙”。意思是说,顾况解脱了官吏事务的束缚,不再有仕进的想法,决意要隐居以终天年。这与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田园居》)的意味十分相似。

新妇矶和女儿浦都在钱塘(今杭州)。矶,水边岩石之谓;浦,水滨之称。据《杭州府志》记载,因这块岩石“似人形而两髻分明”故名新妇矶,又名女儿岩。浦亦因岩而得名。矶、浦两名实是一地。顾词所指当在此地。

这是一个静谧安适的夜晚。月亮分外皎洁,昔日因江潮而汹涌澎湃的浦口,也分外安静。湖面没有一丝波纹,水中倒映出明月,银辉撒在山水草木之上,万籁似乎都沉睡了。

鹭鸟归巢飞来沙头,打破了这里的宁静,鱼儿不安起来,时有一尾两尾跃出水面。然而这细微的响动更衬托出环境的幽静。作者沐着月光,陶醉在这寂静的山水之中,没有语言,甚至滌除了尘虑,只是体味着大自然的美妙。这里,作者对静中之动的描写是十分出色的。适当写动,反而更增加了静的效果,所谓“鸟鸣山更幽”正是这个道理。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冲淡”一品,要达到这种境界,要求诗人保持一种心绪,专一的沉静去感受、体会自然界所蕴含的“妙机其微”。《渔父引》中我们由景物的幽静体味到作者心境的宁静,作者的心境与景物的气氛是相互契合,又相互作用的。我们又由作者宁静淡泊的感受体察到他人生的理想。这些才是我们要从词中得到的。

这首词和张志和的《渔歌子》极为宋人所喜爱传诵。黄庭坚,徐师川都曾加字以成《浣溪沙》,录徐词如下:“新妇矶边秋月明,女儿浦口晚潮平,沙头鹭宿戏鱼惊。”据载苏东城、黄鲁直、徐师川等人一起唱和评点,极尽雅兴。由此亦可看出顾况这首小词的艺术魅力。

渔父

张志和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乾,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櫂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渔父》原为渔歌,又名《渔歌子》、《渔父乐》,本为唐教坊曲,张志和用为词调,借以描写渔隐之乐,表现其不与世俗同流的高洁情怀。

五首词分咏西塞山、钓台、松江、霅溪与青草湖的渔钓生活之乐。

先看第一首。

这里的西塞山指湖州磁湖镇之道士矶(见徐钒《词苑丛谈》卷一引《西吴记》)。一二两句既交代了地点,也写出早春二月特定季节的景物。在西塞山前的江面上,白鹭来回飞翔,山上、岸边桃花盛开之日,正是春汛水涨之时。桃花映红了江水,飘落的花瓣似在逗引那些正在嬉戏的鳜鱼与之追逐。“桃花”二字,指盛开的桃花,亦谓春令所特有之桃花水。江南水乡多雨,故春水盛涨,鳜鱼肥美。接下去三句写在江边端坐着一位头戴笠帽、身穿蓑衣的渔翁,正在垂钓,柔和的斜风细雨拍打着他,似在与之作伴。三四两句对偶工致,不直写渔翁,而以箬笠与蓑衣指代,渔翁的背影宛然可见。这渔翁难道不就是诗人吗?他的钓竿上恐怕并无鱼饵,只不过借垂钓坐赏这美好的风光,神驰心醉于水乡春景而已。

这首小词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以动衬静,以景托人,景物全都呈现动态:白鹭在飞翔,江中平满的水流波光粼粼,桃花盛开,花瓣时时飘落水中,鳜鱼在江中游动,斜风吹着细雨,交织成迷濛的雾气,置于这上下交互辉映的景物中心的是静静的渔翁,他姿态的宁静,正反映出内心的恬淡。越是把景物的动态写活写足,越能表现渔翁的宁静与诗人赞赏、陶醉于其间的心情。

其次是色彩丰富而协调。鹭鸟是白的,水流是银白的,桃花是粉红的,鳜鱼是青黄间有黑斑,箬笠为青色,蓑衣为绿色,加上条条雨丝,这些斑烂之色上下映照,融为一体,真个把江南水乡的春色之美描绘得如诗如画,令人赏心悦目。

这一首为五首之冠,最得人们赞赏,谓其“风流千古”(刘熙载《艺概》卷四),特别是“桃花流水句,尤世所传诵”(俞陛云《唐词选释》)。

再看第二首。

据《新唐书》本传载,颜真卿到湖州为刺史时,张志和曾乘小舟去造访。颜真卿见其船破旧不堪,想为其调换新舟,志和谓以此小舟为家,往来于溪流之间,于愿已足,不肯更换。此首即写其泛舟江上的情景。

裘,原指皮衣,渔翁何来皮衣,只能以粗布为裘以御寒。据说张志和所穿之布裘,是他嫂嫂亲自为其纺绩织布,缝制而成,志和深感嫂嫂盛情,故“虽暑不解”(《新唐书》本传),一直穿在身上。可见诗中以褐为裘的渔父正是诗人的写照。

诗人与渔夫为伍,故其小舟置于“两两三三舴艋舟”之间。“舴艋舟”,状舟之小。渔夫们赖捕鱼为生,自食其力,在风雨中闯荡,练就一手纵擢乘流的功夫。诗人渔隐多年,自然亦“能纵擢”,往来自如,“惯乘流”,成为乘风破浪的能手了。

结尾句“长江白浪不曾忧”,写诗人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与名利无关,远离尘嚣,即使遇到大风大浪,亦觉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读罢小词,读者仿佛看到诗人乘着一叶扁舟,顺流直下,呼啸而来的飘然身影。

第三首写诗人泊舟霅溪,往来于苕、霅溪流之间,以船为家。渔隐的生活是艰苦的,小舟难以遮风蔽雨,更不能挡雪御寒,但是经历过仕途的坎坷,目睹官场的黑暗,诗人自甘于粗衣淡食,与渔夫为伍。“江上雪,浦边风”,固然使人感到寒意,但风雪高洁、清新之气更令诗人向往,故诗人笑迎清风,吟赏江雪,自得其乐。结末句“笑着荷衣不叹穷”直接点明了诗人的高洁志趣。

屈原在楚辞作品中运用比兴象征手法,表现自己的爱憎好恶。“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史记·屈原列传》),《离骚》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表明自己具有内在美质,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表示要不断进行自我修养,保持高洁芬芳。因此屈原即使被放逐江湘僻远之地,面对山高林深,荒无人烟,“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涉江》),与猿猴为伍,幽处独居,甘心“固将愁苦而终穷”(同上)。张志和虽然不是逐臣,是自己辞官隐居的,但他迎风冒雪,以船为家,东西飘泊,笑着荷衣,都毫不以为苦,这种内在之美,难道不是与屈原的高洁情怀一脉贯通的吗?

第四首写诗人作客松江,宾主欢饮之情。

松江属于太湖流域,盛产鱼蟹。晚秋萧瑟之西风一起,正是蟹肥尝鲜的好时光。就在这时,诗人应渔友之邀,来到松江作一日之饮。宾主相得,共尝肥蟹,当然也吃了松江的土产——菰米做的饭与莼菜做的羹。

晋朝的张翰在洛阳作官时,“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得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张翰将乡思置于功名利禄之上,当然不只是为了吃到家乡菜,而是以之作为摆脱羁绊、回归大自然怀抱的一种象征,故秋风萧瑟而起,引发其不可遏制的乡思之情,毅然挂冠归家。张志和早就脱离官场,过着逍遥自在的渔隐生活,与渔夫们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次应主人之邀,不妨效法张翰,正可以大饱口福,一尝水乡人家为他做的菰饭与莼羹。至于鲈鱼脍,则为大闸蟹所取代,而蟹味恐怕更鲜于鲈鱼脍了。

宾主二人同餐共饮,话说农桑渔樵,风霜雨雪,在这“枫叶落,荻花乾”的深秋时节,不知不觉,酩酊大醉,竟至于“醉宿渔舟不觉寒”。美味的菰饭、莼羹、蟹宴,令其醉饱,而主人的殷殷情谊,更使人倍感温暖呵。

第五首写青草湖赏月之乐。

时逢月半,月儿正圆,诗人泛舟于青草湖中,天上的圆月与湖中的月影相映成趣。在江流中来往,在风波中出没的诗人,置身其间,感到其乐无穷,飘然如仙。无怪乎他要自号“烟波钓徒”了。

由于有“乐在风波不用仙”之句,传说诗人“一旦忽乘云鹤而去”(《唐才子传》卷三),坐实其乘鹤仙去。其实这样并没有真正领会其诗句的真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