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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松阳府旧事

刘德昊

明朝天启七年春,松阳府知府臧怀中被吏部革职拿问。此事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谁都知道,臧怀中走的是九千岁魏忠贤的门路,况且当今圣上不理朝政多年,怎么突然要查办一个远离京师的地方官呢?一时间府县官员惶惶不已,纷纷派手下到京城打探消息。 结果去的人皆如泥牛入海,一个都没有回来。

就在臧怀中被吏部押走的第二天,新任知府周其昌便手执官文金印走马上任了。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位周大人却有点烟不出火不冒的意思。自他上任以来一直闭门谢客,松阳府治下六个县的县太爷结伴前来拜见,全都被挡了驾。一打听才知道,周大人一直在府衙 内审阅公文,整理材料。

六位县太爷谁都坐不住了,聚到一起揣测了半天,最后一致决定:每人出白银五百两给周大人送去,先探探门路。

第二天一早,六位县太爷把三千两银子装进一只木箱,由随从抬到府衙门外。知县沈波清上前叩门,门吏出来看了一眼,便不耐烦地说:“知府大人有令,官民人等一概不见!”沈波清满脸堆笑,掏出一锭银子塞进门吏手中:“周大人从京城远道而来,鞍马劳顿,下官 特为大人带了份薄礼,劳烦小哥进去通禀一声。”门吏立刻换上一副笑脸:“礼物我可以帮几位大人送进去,至于周大人收不收,小人就不敢保证了,请几位大人在府门外稍等片刻。”

几位知县心中忐忑,正在这时,从府衙内走出两名小吏,将一张布告贴在了大门旁边的院墙上,只见布告上面写着:本官蒙朝廷圣恩,肃贪除奸清理积弊,所辖官吏应公忠自矢,诚心悔过。对于横行乡里,欺压百姓之豪绅恶霸一并严惩不贷。贩夫走卒皆可举报,据实举 报者赏银二十两。国法昭彰,决不宽恕,云云。

六位县太爷面面相觑,欲哭无泪,这下可好,不用别人举报,自己撞到炮口上了。

府门开启,送信的门吏走了出来,那只木箱也被原封不动地抬了出来。门吏拱了拱手说:“几位大人的心意,周大人心领了。周大人虽然两袖清风,但区区三千两白银,周大人府上还是不缺的,请几位大人带回吧。”

六位县太爷全都愣住了,回到客栈,大家全都没了主意。那边贴出布告,重金悬赏举报贪官恶霸,这边又对自己的行贿行为不加追究,而且话里话外似乎还嫌钱太少,这位周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思来想去,沈波清突然眉头舒展,大声叫道:“高啊!实在是高 !”其他几位县太爷不明其意,连忙上前询问。

沈波清面带得意之色说道:“自从去年东林党被连根铲除之后,朝廷上下,谁人不是魏王九千岁的门徒?肃贪除奸,这只不过是安抚民心的口号罢了。”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质疑:“臧怀中臧大人也是九千岁的门徒,不是一样被革职拿问了吗?”沈波清不急不恼,笑着答道:“臧怀中为人吝啬,每年向九千岁进贡的岁银还不如我这个知县给得多,恐怕九千岁对他早有不满。表面上说是惩贪,其实是为了以儆效尤, 让其他地方官吏不敢克扣岁银罢了。”

众人听完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又不解地问道:“如果只是做做样子,新任知府大人又何必重金悬赏举报者呢?”

“妙就妙在这里!重金悬赏,必定会吸引大批草民前去举报。诸位想想,咱们松阳府上上下下,为官者有几人不贪?为富者又有几人不恶?周大人只需花点小钱,就能把这些人的把柄全都攥在手上。到时候,这些人谁敢不给周大人送银子呢?”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连连称赞周大人手段高明。六位县太爷终于如释重负:只要他周其昌是个贪官,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自从布告张贴之后,知府衙门很快就热闹起来。白天,举报者、鸣冤者把府衙正门围得风雨不透;晚上,心怀鬼胎的各级官吏、豪绅地主更是把府衙后门堵得水泄不通。果然如沈波清预料的那样,周大人对所有行贿者来之不拒。凡行贿银两过万者,周大人还会亲自接见 ,好言安慰一番。沈清波和其他五位县太爷也先后送去万两白银,这才得以和周大人见上一面。

一个月过后,知府衙门渐渐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百姓前去举报了,因为举报材料记录了十几册,可没有一个贪官恶霸受到查处,没有查处,赏银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一时间民怨沸腾,咒骂朝廷腐败,天下乌鸦一般黑。

转眼到了农历腊月三十,这天中午,知府衙门内大摆筵席,凡是之前给周大人送过银子的人都在被邀请之列。这些人得意洋洋,心照不宣地打着招呼。等所有人都到齐了,一名小吏高声喊道:“上菜!”

话音刚落,府衙门外突然闯入百余官兵,将所有人团团围住。知府大人周其昌手执圣旨从正厅走了出来。他展开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松阳府各级官吏不闻民生疾苦,不思朝廷君恩,积案不办,勾结豪强鱼肉百姓,致使本地民生凋敝,实为国之大害。 今命周其昌依法查办,一干人犯就地正法。钦此!”

知府衙门内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有哭的,有喊冤的,还有试图逃跑的,全被官兵一一制服。周大人随即张贴布告:明日午时,在南郊处斩人犯若干……到了第二天中午,松阳府万人空巷,全都聚到了南郊。数十名贪官恶霸齐齐跪在地上。周其昌一声令下,几十颗人头滚落一地,众百姓也随之欢呼雀跃起来。

周大人站在监斩台上,突然将手中的圣旨用力抛了出去。接到的人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周大人示意大家安静,高声说道:“我并不是什么周大人,我本是吏部主事宗克昌的弟弟宗其昌。因为家兄是东林党人,弹劾阉党魏忠贤不成反遭陷害,全家只 有我一人得以生还。逃出京城后我流落此地,在守阳山做了山大王。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于是我假传圣旨,编造吏部公文,抓了臧怀中,半路拦截进京打探消息的官府爪牙,设计诱捕贪官恶霸数十人,收银二十余万两。贪官奸诈,我们就必须比贪官还要奸诈!这些民 脂民膏今天均摊云散,让各位父老乡亲都能过个好年!”

说完,宗其昌便指挥手下假冒官兵,按人头给百姓分钱,直到天黑才率众离去。八个月后,崇祯帝继位,阉党魏忠贤被彻底铲除,东林党人最终得以平反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