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闯来布袋沟第一眼就看上了铁石岭。他信心百倍,对带路的古老三说:“古三叔,我决定在这里投资办厂,开发石材,现在需要做的工作首先是找县、乡、村的领导办有关手续,将铁石岭的产权购买下来,再在交通方便的地方征地办场。我初来乍到,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还需要你帮我说说话,引见一下我该找的人,特别是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该出的费用我按国家规定一个不少,只求这里的人不给我讨麻烦,少给我使绊子就行了。”牛闯想到当初在福建开发石材时,他按规定征得了一片石场,给了国家和集体的,政府将好处得了,群众该得的利益没有了,群众不答应,害得他天天与老百姓扯皮,出了不少冤枉钱。
古老三说:“村长是我的晚辈,我一手推荐上去的,我可当半个家,这铁石岭是分在我名下的山场,我可以全当家,我的思想通了大家的思想都通了。”
“那就好了!”牛闯说:“我打算在这里搞一个投资三千万的大项目,还邀我的另外两个合作伙伴一起来。我马上去乡里、县里,找有关部门确定办厂地点,办理相关手续。”
古老三问:“说了半天我还不明白,这铁石岭怎么个开发法?怎么还要三千万,要那么多钱干吗?”
牛闯说:“开发石材,就是在交通方便的地方办一个加工石头的工厂,将这铁石岭的石头切割成块,运到工厂加工成石板、石条,再卖给建筑商建楼房,这就是开发石材,三千万用于建厂房,买机器设备、征地,招工、办手续等。”
古老三又问:“你说的意思是要把这铁石岭的石头切割了全运走?”
牛闯说:“是呀!我们要的就是这石头,没有这原料,哪里会出石材?怎么?不能运走?”
古老三说:“你先说运走这道岭的石头得多少年?”
牛闯在心里粗略估算说:“要是我和那两家合伙人都来了,三家一起上,不上十年就能将这道岭全吃掉。”
古老三一听更有精神了,他说:“我不管你多少年将铁石岭全吃掉完,只想叫你尽快吃出一道三米宽的路,最好将铁石岭拦腰斩断。”
牛闯听到这里总算知道了古老三的用心。他说:“古三叔的话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先吃出一道路,划开这道岭,好让布袋沟早点通汽车是吧。”
古老三说:“这道岭正堵在我们的出路上,苦了我们几代人,早一天除掉这个绊脚石我们早一天方便。”
牛闯说:“这事好办,你老人家放心,就包在我身上了。”
古老三说:“你现在就说说看,在石崖上‘吃’开一条三米宽、三百米长的路基得多少年?”
牛闯算账说:“只三米宽太狭窄,不好操作,咱按三十米算,就算五百米长,也就七、八万方,我们三个厂一起上,估计也就十个月左右,怎么也不会超过一年。”
“真的?”开过铁石岭,布袋沟就可以通汽车了,这可是古老三做梦都想、又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呀!他说:“那你就行动吧,越快越好,记住了,铁石岭就算交你牛闯了,我分文不取,集体的那部分我也当家了,能少尽量少,能不要尽量不要,我找王村长说去。”
牛闯对来布袋沟开发石材信心十足,他的另外两个合作伙伴看了也十分满意,三座石材加工厂很快在离乡镇不远的公路边矗立起来了,办矿产开发许可证时,县、乡的有关领导和牛闯一起来到了布袋沟,要古老三在几张表上按过手印,牛闯拿出一个提包,里面全是成捆的百元钞票。古老三说:“我说过,分文不取,你拿这么多钱干什么?”
牛闯说:“我已经向他们转达过你的意见,可县里、乡里的领导说,不给不行,这是国家的法律政策,招商引资要将国家、集体、个人的利益充分照顾到。”
县里来的那个干部说:“世上还有不要钱的个人?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按照国家的规定是:群众得大头,集体中头,国家得小头,人家都是在吵着、闹着嫌钱少哩。”
乡里来的那个干部说:“昨天你们的王村长还因村里得的少了曾与我们争吵了好一阵,差一点把牛总气跑了,这招商引资是县政府的中心任务,没有办法,我们一边做王村长的工作,一边劝说牛总,总算没有黄汤。”
“王村长还在大张狮子口?他为啥不替布袋沟人着想?”古老三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已经交代过他,村上最好分文不取,看来他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牛闯说:“你说分文不取,那只是你的私人的想法,私人意见要服从国家政策,按国家政策你只能少要,不能不要,王村长要国家规定范围内的我没有什么话可说,问题是他要的太不合理了。这钱是属于你的那部分,你收了吧,本来该四十万的,由于你的姿态高,所以我可以少出一部分,只出二十万,够优惠的了。”
古老三说:“我已经说过,不要就不要,怎么能出尔反尔,你给这么多钱是不是不想要我们尽快通车了?”
牛闯说:“布袋沟通车那是我顺手而就的事,我说过的绝不食言,再说修路是大家的事,四十万是你个人该得的,只出二十万,我本来就感恩不尽了。快收了吧,你收钱就是支持我,你不收钱我就办不到征地手续。”
县里的那个干部也帮忙说:“你说分文不取不符合国家政策法律,不符合国家政策法律,他的手续就不能生效。”
古老三说:“我一个孤寡老头,国家、集体年年还有很多照顾,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只想布袋沟早点通车。”
牛闯说:“要想布袋沟早点通车你就快收了吧!早点办好手续,我才能早点动工。三叔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嫌钱扎手的人,也是世上最好的人,从此以后,你吃的用的全由我包了。”
古老三说:“我不是嫌钱扎手,是钱多了老惹我生气。”
县里的干部说:“好了,钱多了哪里还有生气的道理,我们只管钱给你了,怎么用,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中国人都像你一样,一切事都好办了。”
一听说古老三不动不摇地坐地白拿二十万,最最懊悔的是文大安一家,这才叫“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那铁石岭当初是分给他们家的呀!早知道有这场事,当初怎么也不该与古老三换山,这些年自己一家种香菇也的确弄了不少钱,三个光棍也都因此娶到了媳妇,可那是一家人风里雨里、一把水一把汗地干来的呀!比起古老三坐地白拿,也实在太冤了,二十万啊!谁不红眼?大狗子说:“我们去找古老三,把山再换回来,那钱怎么说也得有我们一半。”
文大安说:“你这叫出尔反尔,古老三是谁?一个小娃的鸡鸡:越盘越硬的家伙。现在去找他肯定是黄鼠狼没打到倒惹一身臊。再说,当初是咱求着人家换的,咱们感谢人家这么多年,现在人家得点好处咱就翻脸,大家伙怎么看我们哪!现在吃后悔药是不是太晚了?”
二狗子说:“我看这样,听说铁石岭按规定得四十万,古老三只要了二十万,我们去找牛闯扯皮,就说当初山是我们的,有大伙证明,剩下的二十万,怎么说也得有我们一份,他要不给,等他们开工,我们就天天去捣蛋。”
听说文家兄弟正在找牛闯耍无赖,古老三的火立刻烧到了头顶,他找过去大发雷霆,骂道:“大狗子、二狗子!你们还叫人不叫人?你他妈的有钱了是不是?娶上了老婆是不是?想想当初是怎么求我的?现在想耍无赖门都没有!我告诉你,牛闯他不是山南海北的外乡人,是冷冰冰的儿子,他开发铁石岭的石头能尽快使布袋沟通车,你要是胆敢捣乱,我就和你们对上这条老命。”
古老三敢做敢当,这是布袋沟无人不知的。吓得文家兄弟灰溜溜地走了。牛闯想:在布袋沟古老三是个绝对可靠的人,有他一切事都好办了,一定要收买他的心,尽量照顾好一点,好让他多活几年。
古老三将二十万元分为两半,十万他偷偷拿到墓地,与过去的那八万元藏在一起,另十万揣在怀里,他打算交到村里,等牛闯挖断了铁石岭用于修路。一切安排妥当,古老三找到王村长家,该向他讨个说法了。他问王定山:“我给你说过,村集体最好不要或少要牛闯的钱,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还漫天要价?”
王定山十分反感,心里说:你古老三算老几,早不是什么支委了,凭啥叫我怎样不叫我怎样?也太不知趣了吧!但话出口时还是消过火的,他说:“国家有规定,人民有需要,该要的我们凭什么不要?你看,咱村里困难户要照顾、干部要补贴、来客要招待,水库要加固、水渠要修理,哪一样没有钱也过不去,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么大一座石山,都卖给他们了,村里才得了十万,我正准备找人敲他的竹竿哩?”
“你敢!那牛闯是我的客人,你敢与他过不去,就是与我过不去,我就叫你睡不到一天安稳觉!”古老三生气了,他正准备将怀中的十万元交给村里的,现在临时改变主意了。是王定山的话使古老三彻底死了心,他越来越后悔,当初不该死心塌地的推他上台,原来是个最最靠不住的白眼狼,钱真要到他手里,还不知道会玩出啥花样来。
王定山连连叫:“好了,好了,我的三叔,你狠,我怕你还不成么?”
再往上走是四改的烈士陵墓,也是古老三的空墓。有台阶从河堤直通半山腰,两行挺直的青松翠柏,像忠于职守的哨兵站立于甬道两旁,微风中似乎在向古老三点头招手。台阶的尽头,矗立着高大的墓碑,墓碑铭刻着“孟四改同志永垂不朽”一行大字。台阶共有一百一十六级,古老三刚刚晕眩过,感觉头重脚轻,底气不足,手扶台阶边的栏杆一步一步往上攀,还没有上到一半,又感上气不接下气了,随之又是一阵晕眩,古老三赶紧横躺在了台阶上。晕眩虽然是古老三的老毛病,可过去是一年两三次,后来十天半月出现一次,最短也是三五天病一次,像今天这样连续出现还是头一回。古老三认为这是阎王老子催命来了。
不知又过多少时间,古老三慢慢缓过气,他也想起身去继续他的里程,可只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躺在台阶上,仰望高高的烈士墓碑突然老泪纵横。有人说在最爱的人之前死,比看着最爱的人死要幸福。古老三就是看着孟四改死去的,他曾无数次闭上眼睛体验与她一起归去的感觉,又一直没有找到那种感觉。此时闭上眼睛,那种感觉终于来了。恍惚中真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灵魂慢慢飘出了身体,来到天空中,在天空他看见她飘到自己身边,双手捧着他的手,默默无语,泪流满面。他看着她,伸出手想为她擦拭脸上的泪,可是他却触不到她。这时他才想起,他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再也不能紧紧的相拥在一起,再也不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能触到她的唇。他哭着说道:“四改呀!我来了!我天天都在思念你,你知道吗?你死了好啊!你比我幸福,先死的人本来就比后死的人幸福。我马上就要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你说啊!我俩是一对多灾多难的娃娃夫妻呀!从墓里逃出来就是想好好过日子,多看几眼这个世界,谁知道你那么快就回到墓里去,你不该撇下我一个人啊!我们分开都六十多年了,你在那边孤单,我在这边也孤独呀!”
在古老三趴在四改墓前痛哭的同时,还有一个女人也在哭泣,这女人是身在台湾的冷冰冰。那会儿冷冰冰的手杖倒在地上了,勾腰去拣只感觉全身都要倒将下去,求助于路过这里的同楼女士,那女士竟然用脚将手杖挑起来。冷冰冰心里凉透了。此时她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布袋沟,想起了古老三,想到了与徐星兰及众乡亲一起对秧歌的情景,那时虽然苦点累点,可人与人亲近啊。自己在这里与他们为邻二十年了,很少与他们有来往,有的根本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牛金虎死后,牛闯也长年在大陆忙生意,她在这里几乎举目无亲,此时她猛然想到:连同一起住的人都形同陌路,如果自己哪一天突然死在屋里,谁能知道?于是她哭了。
冷冰冰正在伤心落泪,牛闯的夫人回来了,她说是专程接母亲去布袋沟的。冷冰冰擦把泪说:咱走!咱现在就走,你给牛闯说,这次回去不来了,死也死在布袋沟……山下的新村里忽然响起了广播声,将古老三从孟四改那边唤回了人间,哭声嘎然而止。他侧耳细听,广播里响过一段优美的音乐过后,“湖北高禾菇业有限公司”发布一条重要通知,说明天将有香港、泰国、新加坡等国内外客商来布袋沟考察香菇市场,请公司有关人员做好接待准备工作,同时请香菇自由交易市场各位老板及时掌握有关信息,推介自己的产品,注意自身形象。
连外国人都跑到咱这山沟里来了,这种事在自己主政布袋沟时想都不敢想,这才叫‘雀朝旺处飞’。古老三不得不服气,人家高禾那才是真真干大事的人。他认为,布袋沟的下个世纪将是高禾的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