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文大安家的酒宴之后,古老三的态度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对想离开布袋沟的人不再那么横眉竖眼,强势压人了,有的人在山外买了房,在山里种有田,忙时在山里,闲时在山外,有些有生活门路的,在外面找地方做工或跑生意,干脆不种田了,长期住在山外,布袋沟的户头上虽然人还有不少,可真在这里种田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对此古老三也只能得过且过,有一个算一个。古老三的性格也因时局的转变而迫不得已地开始适应新形势。
古老三无事可管了,闲下无事时心里还在不停地打转转,想过去,想眼前,想未来,当想到未来时,他的心不由收紧了。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未来是什么?未来不可避免的是死。一想到死古老三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这使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不由心惊胆寒了。古老三不是怕死,能活到此时已是阎王爷特殊照顾了,他怕的是死了怎么办。自己把全村人都得罪光了,都恨的牙根疼,看见他都像躲瘟神一样绕着走,死了不照他屁股踹上两脚就算乡亲们积德了,谁为我收尸?谁来抬我上山?谁愿意来为我修坟挖墓?更不说弄一个像样的归宿之地了。此时“死”和“墓”归结到古老三身上成了最大的问题。
正在古老三一门心思担心自己死了怎么办时,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人想到了他,这人就是住在省城、已经退休的高干李唤芝。李唤芝解放后被组织上分在省政府某机关工作,她和丈夫都是革命功臣,后来又都成了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文革时虽然也多少受了点委屈,但老革命的红牌是抹不黑。李唤芝当过厅级领导干部,还顶过省政协常委的头衔。
离休后,少了工作上的烦恼,多了充裕的时间,有她这种经历的老人喜欢回想过去,李唤芝觉得自己一生中值得记载的事太多了,于是开始写回忆录。一提笔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布袋沟,想起曾在她人生最关键时刻发生的事,想到孟四改和古老三。古老三现在还健在吗?他生活得怎样?这是她最先想知道的。于是李唤芝把电话挂到了县民政局,一位姓黄的副局长翻了档案后马上向老首长作汇报,他说布袋沟的古老三同志如今健在,由于首长有过特殊关照,县里对他的照顾也有特殊,他享受全县最高的烈属抚恤金,每季600元。他六十多岁了,按规定,农村孤寡老人应该还享受五保金待遇,有如此两项保障,古老三应该生活得很好。
听了县民政局汇报,李唤芝又产生再来布袋沟看一看的想法,一来故地重游,二来在有生之年应该看望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能活到今天,能有后来的人生辉煌,全是人家孟四改同志用命换来的呀!古老三为自己养好了伤,还送自己找部队,失去孟四改后打了一辈子光棍。他们一别五十多年,除了寄过一回粮票,打过几次电话到县里问情况,就再没有任何来往了,自己这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自己有愧于人家呀!想到这些,李唤芝要来布袋沟的愿望更强了。正在厅长位置上的儿子担心她受不了长途跋涉,说现在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寒,你的血压太高,要她等几个月,等春暖花开时再去更好。李唤芝认为儿子说的有道理。
省城的李唤芝决定推迟行程,这边的古老三考虑一段时间,终于为自己作了个重大决策,自己动手搞一个跨人生的生死工程——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坟墓。来个阎王爷寻末日——自己的事自己办。古老三要趁现在还有一把剩余力气,自己把自己的墓修好,做好万事不求人的准备。这项工程他计划用一年时间完成,自己的时间虽然过一天少一天,估计等这一身油耗完还很得几年,最少还可耗三百六十天,在这三百六十天里,一天挖一百锹土,最多半月就能把墓坑挖好。村里到处是旧砖头,一天搬50块,两月就可把墓砖全部搬到墓场。剩下的几个月足够他精敲细打,把墓砌好。古老三还特别在墓的后方设计一个能钻人进去的小洞,等到自己感觉快不行而还能勉强行动时,自己从洞口爬进去,回首将洞口堵上,再吃点安眠药躺下睡一觉,一切都圆满了。
说干就干,古老三从当队长开始,就养成了雷厉风行习惯。
墓址当然是四改身边,他一生都在沾着她的光,死了当然还得沾她光,四改的墓前有长长的石级,高大的石碑,有县上定的碑文,还是县文化局的文物保护单位。一米高的围栏,青松罩,翠柏映,环境优雅,十里三乡,谁家的先人也不可能享有如此之荣耀,谁家的墓也无法与四改的墓相比。古老三早就出钱找人将墓碑上四改的名字边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成了“古老三、孟四改之墓。”四改只和他一起生活了六年,当了两年真老婆,这两年还是从他俩偷吃禁果那天算起,真正圆房做正式夫妻才一天时间。但在古老三一生中与他有过纠缠的四个女人中,四改是他唯一可理直气壮地当众说“我老婆”的女人。四改在这一带曾被一代人称为“英勇、伟大的女性”,被他们视作心中的女神,而他古老三是女神的男人,她活着他睡她,她死了他还得睡她,这是老天爷赋予他的权利和荣誉。
在修墓时,古老三终于悟出了墓是人的老家这个真理,不是么?当初他与四改从墓里逃了出来,四改只在这个不属人的世界里多待了六年就又回到墓里去了,他古老三虽又多活了近五十年,可最终还是要回到老家来,人什么事都可绕过躲过,唯独这个“老家”铁定了,非回不可。
古老三正在墓上忙活,村长王定山来了,他是王加本和春妞的儿子。王加本临过世那天曾托付古老三,要他平时多关照春妞,要他支持他儿子王定山接他书记的班。
王加本过世后,他想与春妞一起过,与她说了,春妞说现在老东西虽然去了,可我还是当不了家。得与儿子定山和媳妇水芬商量,他们要是不反对,我给你回个话。不知道他们商量的结果怎样,这么多年古老三也没等到她的回话。
古老三对王加本临终的托付很上心。为王定山能顺利接班当村委会主任,古老三自己出钱将村里的干部、支部委员都请到了酒馆里,摆了两大桌,他说:“王书记已经去了,蛇不能无首,家不可无主,村里急需有人出面主持工作,我看王加本的儿子王定山不错,他是部队里培养出来的党员,退伍两年了,他子顶父职也叫顺其自然,叫大家来,就是看看有没有不同意见。”
说没有一个人有意见是不可能的,人少了自然形不成气候,多数人都喜欢和稀泥,与人较真不是现在干部的性格,重要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古老三资格老,他是几十年的老支部委员,又是老烈属、远近闻名的老模范,他心底无私天地宽,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他要是对谁不满,你就休想安宁。所以支委们都得让他三分。
在古老三的极力推荐和周旋下,王定山当上了村长。其实就是没有王加本的托付古老三也会卖力的,因为王定山毕竟是春妞的儿子。王定山头衔的全称是村民委员会主任,只因村委会主任叫着麻烦,人们都简称他王村长或王主任。
在王定山心里,还是有感激古老三的因素,本来他就是他外公的干儿子,记得外公外婆都是古老三头顶白布送的终,人们都说歪嘴叔嘴歪心不歪,救了个好干儿,干儿待歪嘴叔老两口比他们的亲儿子还孝顺。从外公那里论他们应该是亲戚,王定山该叫古老三舅舅。只因母亲与他的特殊关系,使王定山感觉与古老三攀扯在一起脸上缺少光彩,所以他一直回避舅舅的称谓,叫他三叔。那年母亲与他商量说:你三叔他、他想叫我去他那儿、住……春妞明显缺少底气,话说的很软。王定山回的很硬,没好气地吼道:“你想不想死呀!”吓的春妞再也不敢提这事了。如今大伙与古老三关系正紧张,都在恨他,与他走的太近会引起群众反感,所以王村长表面上很少与古老三有来往。
今天王村长进山走亲戚刚好路过这里,发现古老三在烈士墓挖地动土,感觉很是奇怪,烈士墓可是受国家重点保护的,挖地动土既违犯国家规定、又有伤民风民俗,作为村长,王定山负有保护责任,他来到烈士墓前要看个究竟。
古老三的行为让王定山费解,他问道:“三叔,你……你这是……是干啥?”
“挖墓?”古老三头也不抬。
“挖墓?谁的墓?”王定山还是没弄懂,接着问。
“我的墓。”
王定山感觉更奇怪了:“你的墓?自掘坟墓呀!这是从哪说起。为上辈人送终这是我们后辈人的任务,咱一辈抬一辈,几千年的老规矩,也是世上的自然规律。你还没死呢!挖什么墓?三叔,你神经还是正常的吧!”
古老三说:“我不疯也不傻,你可看清了,我没有儿女,没有人送终,我把一村人都得罪了,他们都恨的吃我肉才好,到时候谁还愿意抬我?谁愿意埋我?谁愿意为我修墓?我活着恨人家,死了总不能再臭人家吧!还是听毛主席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王村长说:“哎呀三叔,你死了想埋这儿也应该,到时我给你送终,我找几个人抬你,我给你修墓还不行?你还是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王村长说罢不管古老三走是不走,他走了。
古老三已走进正在施工的新村,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湖北高禾菇业有限公司”的金字招牌。古老三虽然老眼昏花,可那招牌太显赫、太高大了,这才真叫“老眼光看新事物。”如今老眼光目下的新事物太多了,还有:农民休闲广场,文化活动中心,菇业有限公司高大的办公楼,宽敞的厂房……“湖北高禾菇业有限公司”的老总就是高敬宝的儿子高禾。高禾在布袋沟有很多第一:他是全村第一个外出创业,然后又回来背着香菇去广东做生意的人。十年前,高禾率先想到了香菇分等级卖,结果通过分级,利润翻了一倍。高禾率先“赶洋集”将布袋沟的香菇卖到国外。高禾还是第一个出国考察香菇市场的人,现在已与日本、马来西亚人联合投资做起了香菇生意。同时他也是第一个搞香菇深加工的企业老板。当人们再沿着他的足迹,依然只是进行香菇贩运时,高禾正在酝酿着新的经营思路,他深刻地认识到,我们“村村办菇场,户户种香菇”的发展模式,缺乏统一规划和管理,造成资源浪费不说,没有竞争力。光靠零打碎敲、各自为阵,永远只能在窄路上小心走、慢步行,要想走上宽阔的快车道,就必须大家捏成拳头,抱成一团,形成大的产业,闯出属于自己的路。于是在县、乡政府的支持下,高禾注册了首家香菇经营企业:“湖北高禾菇业有限公司”,紧接着又第一个注册了“布袋沟”牌香菇商标。
古老三想,高禾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享有这么多的荣誉,是背靠着布袋沟得来的,他是布袋沟的骄子,也是布袋沟的骄傲。当年他怕布袋沟、恨布袋沟,拼出命来要挣脱布袋沟,可最终还是听天由命,又回到了布袋沟。当年他告别春香去春江城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布袋沟成就一番大事业,这才叫“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山不转水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