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英秀
四月的校园里,有一棵开得极美的花树。在它的周围,是美不胜收的红樱花黄玫瑰,香气馥郁的紫丁香探春花,树下更有活色生香的牡丹芍药。走过了漫长的冬季和沙尘不断的春寒料峭,这么一个明媚鲜艳的花季,带给人的欣悦和生机是丰富而真实的。我爱每一瓣花朵每一种颜色每一缕芬芳,然而百媚千娇中,我更钟情那一棵花树。不只是喜爱,不只是感动,我对它简直怀着一种无法用语言尽述的崇拜。
其实,它比身边的每一种花都更普通,更乡土。它只是一棵高大的看上去已有了年成的梨树。然而,这是怎样壮观的景象啊,大树密密匝匝披着雪也似纷纷的花朵,云蒸霞蔚,汪洋如海。就连最细小的枝丫都被花团锦簇裹住了。一棵树,为一个花季,怎么可以捧出这么美这么多的花朵?
看着这棵树,油然想起了一首诗。如同树是平常的树,诗也是极普通的。
我不知道校园里夹着书本来来往往的我的学生们功课之余在读什么样的书,虽然每天在我的课堂上,我总在列着这样那样的一些阅读书目。对现在的学生,我终究是隔膜的。我正在老去,而他们还没真正成长。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我久久地感怀在一棵花树下,而他们三五成群成双成对熟视无睹地从花事烂漫中走过。他们不需要打量花朵,他们不需要怜惜一个季节的美。他们自己就是花季。
他们还没有失去过,还不懂得时光背后的东西。不懂得一朵花的绽放,和凋谢。
在我的少女时代,学校里很是流行过三个台湾女作家的作品:琼瑶的小说,三毛的散文,席慕容的诗歌。三毛至今依然是我至爱的作家,在流浪的路上,她那永远的橄榄树永远葳蕤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至于琼瑶,我觉得她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她使我们善良纯洁执着,坚信世间有生死相许的真情,也使我们神思恍惚,“生活在别处”,常常错过了身边真实的爱情和幸福,或者将一份不相称的情感戏剧化、神圣化,焚心似火地投入。琼瑶有多少建设性,就有多少破坏性。相比三毛和琼瑶,席慕容是婉约节制内敛的,但也是很煽情很小资的。她太重复,重复语句,重复意境和情绪。几本诗集读下来,其实就像听了一首回环往复的抒情慢板。她又太唯美。有人说过,通常在我们不幸的经验里,太美的东西如果不是虚假,就是浮滥。
是这棵树,这棵繁花满枝让人爱到心疼的树,使一首久已遗忘的诗从纷繁的记忆深处涌现出来。我突然发现,我一直并不喜爱的原以为只是清丽只是唯美的席慕容的诗,表现情之至境时却有着如此深刻的痛楚和了然的洞彻。“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变成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这是《一棵开花的树》,一棵等待尘缘的树,一棵佛心点化、等待正果的树。“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朵都是五百年的夙愿”。求了五百年,等了五百年,五百年为一劫数,五百年为一转世。终于等到了这相遇的一刻,那花该有怎样的形状怎样的颜色,怎样的美丽才能担当起五百年的祈盼?
而怎样的花,终究都是要凋落的。
而最美丽的花,往往等不到相遇就凋落了。
曾经喜爱这首诗,是因为我自小就是特别爱花的人。我喜欢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的每一样花。我每到什么地方,最先注意的不是街上有怎样炫目的建筑,怎样靓丽的橱窗,怎样热闹的景观,而总是忙忙地去看道路旁的植物。那些挂着柿子啊红枣啊龙眼啊槟榔的果树让我倍感亲切,那些高大的枝叶婆娑的绿树让我神怡,而那些开花的树总是让我深深地感动。我常常因为花草树木的原因在第一时间爱上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然之美,对我始终是一种难以抵挡的蛊惑力。但今天,当这首久违了的诗像和煦的风徐徐掠过我的心,掠过繁花的枝头时,我第一次懂得,原来美丽包裹着的是真正难以触碰难以言说的疼痛。这份痛不问花事,无关风月,却一样刻骨。原来伤春永远都不会是少年情怀。娇慵甜美的少女李清照吟诵“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时,绝对是为赋新词强说的愁,只有当她活到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地,她才能懂得残红无数的大美大痛。“肠断魂销,看却春还去”,“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惜春长怕花开早”,“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多少伤逝之诗章,但我们自己正值花季正当盛开时,又能感悟多少?只有美少女颦儿是真正懂花惜春的人,她用泪用心祭奠着一朝春尽红颜老的花儿,最终让自己的生命伴随花之精灵们质本洁来还洁去了。
而我,今日的我,在终于长大了之后,在有了中年的沧桑和失落后,才真正懂得了这首诗和这棵树。是的,一朵花,一棵树,一场花事,对我们诉说的其实永远只是时间,只是光阴的故事。可行色匆匆的我们,何曾在生命的某一刻心凝神动聆听花开的声音?成长总是太过草率而仓促啊!在我来时的路上,在那些目迷五色来不及辨别的风景中,可曾也有过一棵等我五百年的树?我在哪里错过了那繁花满枝?我是怎样地辜负了那只属于我的花季?在我的生命中,我可曾为了谁苦苦地盼一份尘缘,可曾为了谁慎重地开满一树的花朵?而当那份缘终于无缘地走过,我是怎样惨烈地凋谢了我用全部的青春血色染就的美丽,花落的声音是怎样地震裂了我的心脏?啊,那一生只开一次的花季里,我在等谁,谁在等着我?谁在爱我,我在爱着谁?
芬芳的花,是年年要开的。似锦的春,是年年要回的。而人,谁又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流呢?席慕容是懂得的,透过这首美丽凄清的诗,她告诉我们两句古训:第一句是“求之不得”,第二句是“事与愿违”。她悄然说出了那么多的心灵正在走过的疼痛:那些花儿,开了也就开了,世间有多少花,能等到想要的结果呢?
这棵树,这棵我爱着的花树现在正是盛放之时,没有一枝绿叶,只有梨花花瓣重重叠叠如粉如雪,铺天盖地,气象盛大。然而,一棵树,立在黑暗的苍穹下,立在心的荒漠中,它毕竟太小了,承担不了太多的爱情和忧伤。它经过了旷古的等待,属于花朵的时光却是这么短暂,如同一个人一生中的好日子。但花季之后还是花季,生命总是在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失去不断地放弃后走向成熟,邂逅新的感动新的重逢。就这么走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等待春天,我们的生命其实已是一座花开鸟鸣的大花园。
我站在花开如海的美丽中,却恍如身处花谢花飞飞满天的苍凉之境。我无法抵挡时间的洪流对我的席卷,无法抵挡这来自生命深处的宿命的忧伤。但花正在开着,花下是更多年轻的面容花一般恣意的青春。这样的时光,怎能不让人深深感动,不让人潸然泪下?我惟有对着这一棵开花的树,悄悄诉说我感恩的心:是的,一切美丽,皆是善缘。世间从没有徒劳的开放,兀然的飘零。
年轻时喜欢的一首歌里唱:真心的花才开,你不要这样离开。而今我才懂得,在一棵开花的树下,在一场美丽沧桑的花季里,没有人可以这样离开。两手空空地离开。
选自《山西文学》201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