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绪佑
今年的春节,我被一种悲凉的情绪笼罩着。将一颗本来哀伤的心掖紧,佯装一种欢畅与家人共过大年,却品不出节日佳肴的美味,闻不到烟花喜炮的硝烟。细姐的身影总是时刻萦绕在我的心头。
细姐走在除夕前夜。她选定了这个欢乐的日子,把死看成了人生的极乐。在与全家老少共享年夜饭之后,她同看电视的家人于谈笑之中告别,深夜独自悄然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当除夕的鞭炮在村头彼此响起,我赶回乡间,只见细姐已一脸安详地静静躺着,心脏病的突发并未见其露有痛苦。她似乎还在欣赏那过年的爆竹声声,似乎在感激全村人都在为她送行。在这样的时刻与细姐相别,我泪流满面,眼看着细姐的灵魂随那缕缕的硝烟升上天去。
年前腊月我回乡下,细姐听了我不回来过年,为我买了腊肉、豆泡年货,嘱我正月里来带去。那是我们姐弟的最后一次见面。我送她回家,目送她的背影离我渐渐远去,谁知就这样在我的人生中消失。
细姐是我之上的女孩,排行下来算是三姐,因为姐姐中她最小,我们自幼叫她“细姐”。细姐长我六岁,生不逢时。正当大人盼生男孩的时刻,她“极不知趣”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因而她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可怜人。那时母亲生下细姐后身体极差,心情更坏,平日里极少照顾细姐。细姐从小感受到缺乏其他孩子有的母爱,动辄受到母亲的训斥,总难看到母亲的好脸面。细姐因此形成了沉默寡言、忍气吞声的懦性,遇到训斥不还嘴,挨打时只掸泪不吭声,总怕惹母亲生更大的气。她似乎从小就懂得,她是错误来到这世上,惹了母亲生气的女孩,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后来,母亲生下了我和弟弟,虽然脸上有了笑容,但那都是冲着我们笑的,于细姐依旧无缘。相反,细姐成了照看我和弟弟的小保姆。在我们之间,细姐心中很明白彼此在母亲心中的分量,总是对我和弟弟百依百顺,小心照看。偶尔弄出一点矛盾来,我和弟弟最厉害的杀手锏就是号啕大哭,惊动母亲。此时母亲总是不问原由,赶来冲着细姐轻则责骂,重则几下扫把,为我和弟弟扬眉吐气,而细姐总是忍气吞声,默默地流泪。时间一长,我和弟弟总占上风,便在细姐面前神气起来,常常学着母亲的样子训斥她,差遣她,而细姐总像仆人一样唯命是从。那时我们全然不知细姐心中想些什么,只以为她生来就是如此之人,当受别人欺侮的。当我们稍长大些时,便深深地可怜着细姐,为她在母亲面前的遭遇愤愤不平。
在那勒紧裤带大跃进的年代,细姐年纪虽小却极知事,每餐总学着母亲的样,先让我和弟弟吃饱,然后再拌些野菜与母亲同吃。而就在此时,细姐总是劝母亲多吃,总是说“娘你要做事的!”有一天母亲外出做客,临走时嘱咐细姐带好我们,不等她回来吃饭了,细姐怯怯地问:“娘!我这一餐吃饱行不?”母亲听了鼻子一酸,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抱住细姐半天说不出话,可见平时细姐总是饿着肚子的。我那可怜的细姐!
在那年月,细姐只读了三年书,便辍学在家做杂活了,放牛、打草、砍柴、洗衣,样样家务农活都干。细姐读过的书,多年后仍能背诵,可见不是一个笨人。细姐在艰难时日里慢慢长大,虽然个头不高,却也丰满俊秀,终于嫁了出去,去了别人家中生活了。细姐虽然嫁在同村的一户人家,但一种失落的情绪久久留在了我和弟弟心头,觉得家中的气氛似有改变,母亲常常躲着我们偷偷地哭,我和弟弟似乎也长大了许多,心中便念起细姐在家的许多好处来。
女不嫌母丑,犬不怨家贫。细姐虽已出嫁,心却仍旧挂着这个家。她见母亲年高体弱,总是抽空常来为母亲做些家务。在她艰苦持家的空隙,每年总要挑灯为我和弟弟做数双布鞋。足具姐弟之情至深。我穿着细姐做的布鞋上完小学、中学,已无法计算穿破了多少双!直到我上了大学参加工作改穿了皮鞋,细姐才罢了手。直到前些年,细姐知道城里时兴室内穿拖鞋,她在乡下又做好数双布拖鞋,专程送到城里来给我,的确让我感动之至,可见细姐老了仍记挂着自己的弟弟!细姐于我的手足情、布衣情足以让我怀念终生!
那年我在本县任上,细姐的心脏病首次突发,经县医院全力抢救,得以起死回生。自那以后,我常为细姐送些药去,总是记挂着她的病情。随着细姐的年高,加上家务劳作,她的病情逐渐加重。近年间我总抽空回乡下,每次回去,细姐闻讯总是先来看我,言语不多,却总是饱含深情。我每当给她一点小钱供其小用,她总是推托再三,以示做姐的慈爱情怀。只是每次回去琐事缠身难得与细姐好好谈些体己话。即使有时匆忙一见,细姐也觉得很是满足。这数十年来,细姐未曾找我什么麻烦,可见细姐是能理解体贴我的,她虽一介村妇,却有着大海一般的宽阔胸怀。
我的细姐,你是一个不幸之人,你的一生含辛茹苦,欢乐与幸福于你无多。当你用辛劳换取了儿孙满堂、日子宽裕之后,病魔却在折磨着你。你选择了一个不该来的时刻而来,又选择了一个不该去的日子而去。你与我的无言长别,胜似留下万语千言。你对我的深情厚爱让我此生难以释怀。借以新年的爆竹声声,我祝福你在天堂了无牵挂,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