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没有听完那个声音所说的话,那股熟悉的巨大力量突然袭来,安然觉得自己像被龙卷风卷起的羽毛一样,在这片虚无的空间跌跌撞撞着,继而猛地坠下来……五
安然又回到了这里,那片黑暗混沌的空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然大喊着,腥热的东西从嘴里流了出来,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血。
“听完我的话,你就明白了。”那个声音说。
“你说!”安然努力地爬着。
“我其实就是你。”那个声音说。
“你就是我?”安然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剧烈的疼痛。
那个声音继续说:“很好,继续爬,不要停下来。我会告诉你一切——你还记得那场车祸吗,你母亲死了,而你也没能幸存。”
“什么,你说我已经死了?”安然继续爬着。
“你没有死,但那些医生认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正准备拔掉你的呼吸机,终止对你的生命维持。他们以为昏迷着的你不会感知到外界信息,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你的潜意识里被接受并处理,然后全部都反应在你为自己所编织的噩梦里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安然说。
“我只是你的潜意识,按照那些医生的话来说,我是你的情感意识,你是你的逻辑意识。情感意识接收五官传递的外界信号,而逻辑意识则用来分析这些信号。现在的我,只是你的情感意识向你逻辑意识传递的一种潜意识信息。他们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的大脑在车祸中受到了严重的损伤,现在你正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那场车祸的发生时间是下午4点08分,在那一瞬间,他们说你的情感思维因为大脑的破坏永久性停止了,你也就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所以你的逻辑思维永远也无法对4点08分之后的世界进行逻辑性感知,只能被困在由你自己所创造的噩梦里,永远也活不过4点08分这个时间点。”
“我不相信!”安然无法接受这些鬼话。
“你不得不相信,虽然我看不见,但却能听见现在医生们对于你是否已经脑死亡正在争论着,其中一个医生说你还有一种奇怪的脑电波波动,然后向其他医生解释有关逻辑思维和情感思维的理论。他猜测是情感意识已经消失的缘故,你正在自己编织的噩梦里无法自拔,除了死亡无法让你解脱。但他们都错了,你的情感意识还在,只不过变得十分微弱,无法正常向你的逻辑意识传递信息而已。否则我也不可能听见他们说的话并这样告诉你。所以,你必须爬上那个梯子,必须真正地醒过来,而不是回到你为自己编织的那个梦境,无论那个梦境是残酷的还是美好的。没有时间了,他们很快就要终止你的生命维持装置,那时你就真的要死了。”
“你是说,我母亲葬礼的那个世界,是我虚构出来的?”安然问。
“对,你会根据你的逻辑判断创造出不同的世界来。当你的逻辑判断有变化,你创造的世界也会不同。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人,都只是你的情感思维在接受了他们对你生死的判断之后,对逻辑思维构成的潜意识,就像你现在听到我的声音一样。我还可以告诉你,你的父亲现在正犹豫是否要在‘安乐死’的志愿书上签字。所以在那个世界里,你父亲扮演了那个要杀死你的人。”
“那么,这个梯子又是什么?”安然问,“我总觉得我曾经见过它。”
“《圣经》里的故事,雅各布梦见天使们通过这个梯子往返于天堂与人间。你曾经读过这个故事,所以它现在成为了你的某种精神图腾,一种支柱。”
突然间,安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大声说:“这太荒谬了!”
那个声音说:“你必须面对现实,不能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你无法在你编织的世界里永远地生存下去。但无论是死亡还是入睡,只要你的思维中断,你就会从那个虚构的世界中解脱出来,回到这里。但你却耽误了时间,当呼吸机被拔掉之后,一切都完了。你必须面对现实,只有这样你才有生的希望。”
“这都是屁话,我不相信,你滚开!”
安然没有听到那个声音接下来都说了什么,却又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撕扯,在漩涡一样的东西里面翻转着,直到再次感受到雨滴打在车窗玻璃上,透来冰冷潮湿的风为止。
“去看你手表上的日历,你就会明白……”
最后时刻,安然只是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父亲看着她。
安然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天空,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果然,自己对目前处境的思维判断会影响对这个世界的创造。现在,自己又回到墓园里了,那个背后是万丈深渊的高山。
“嗯,”安然说,“你先下去吧,我的头有点疼。”
但无论如何,安然都要最后尝试一下,看看是否真的无法突破4点08分这个点,4点08分之后的世界,是否真的是一片虚无,这是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不行,我们最好赶快下去,时间已经不多了。”父亲的口气有些强硬。
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句话反复在安然的脑海中浮现,它别有用意。
“爸爸,你先下去吧,就1分钟,我就下来。”
父亲看着安然,终于转过身子,向车门处走去。
安然突然跳了起来,抓起地面上的扫帚,用尽全身力气用扫帚把猛地向父亲的后脑打去。
无论事情的真相是怎么样的,但她要先下手为强,尽最大可能保证自己能够活下去,挺过4点08分这个时间点。
可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虽然有鲜血从父亲的脑后流了出来,可他并没有倒下去。而是转过头来,瞪着她说:“安然,面对现实吧!”
安然继续拿扫帚把打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直到他终于倒下为止。
父亲笑了笑,血从嘴角里面流了出来,在安然看来,这笑无比狰狞。
父亲说:“你必须得死去,重新去爬那个梯子!”
父亲站了起来,抓住安然的衣领,猛地把她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安然感到天旋地转,刚要爬起来,父亲的大手已经牢牢地钳在自己的脖子上。
安然觉得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在自己的大脑,脸烫得厉害,无法呼吸。
她试着反抗,但在眼前的这个强壮男人的面前,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的。
毫无疑问,这一次是最有希望突破4点08分这个恐怖的时间点的。安然放弃了反抗,这样或许能为自己节省一些时间。
尽管视线变得很模糊,但她还是努力想要看清戴在胳膊上的手表。
4点07分30秒;
4点07分31秒;
父亲也在注意那只手表,看起来他也很在意4点08分这个关键的时间,用的力气更大了。
“没有用的,你必须死去。你的存活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安然依然没有反抗,只是看着手表的秒针。
4点07分58秒;
4点07分59秒;
4点08分……
六
4点08分。
父亲那死死钳住自己的大手掐得安然喘不过气来,但却不再继续用力。
安然这才注意到,父亲已经像个失去了牵线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她竟然毫不费力地就挪开了父亲的那双手。
天色阴沉着,雨水下得很大,但却都凝滞在半空中;而所有的人,此时都不再活动,只是静止在那里。眼前的所有景象,看起来像是一幅画工精美的油画。
安然看了看手上的手表,指针指在4点08分的位置,再也不再动一动,而手表上的日历,却显示着现在的日期是2012年9月4日——出车祸的那一天。
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丝声音,静得可怕。
安然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出车祸到母亲下葬这段时间的记忆是如此的模糊,因为它们从来没发生过。
安然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看来那个声音说得全都是真的,4点08分的世界,什么也没有。
她开始颤抖起来,一开始她以为那只是恐惧造成的。但渐渐地,她却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一种东西正渐渐地从自己的身体里面流失出去,那种东西,就是生命!
如果那个声音说的是对的话,这种窒息的感觉,恐怕是因为呼吸机被拔掉后的真实体验吧。
“你必须死去,否则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父亲的声音又一次在安然的耳边响起,她什么都明白了。
时间果然已经不多了。
在跳下悬崖的那一瞬间,安然没有恐惧,因为她知道这一跳自己将会来到什么样的地方。
“加油,你就快成功了!”那个声音说。
安然睁开眼睛,这一次,她发现自己仍然在那个梯子上,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望去,都看不到尽头。
剧痛袭来,安然的手脚颤抖着,胸口因为呼吸受限而剧烈疼痛着,她几乎再也无法抓住梯子。
“不要掉下去,那样你就真的会死的。我知道你可以的,加油!这一次你一定会成功!”
安然没有再和那个声音说话,她身体越来越虚弱,从身体内流失的生命越来越多,她坚持着,仅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向上爬着,眼看着头顶上的那个米粒般大小的白光,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七
强烈的白光让安然几乎无法睁开眼睛,恍惚中,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她醒了,她醒了!我就说了不该放弃生命维持的!快!快!!”
接着,就是忙碌的脚步声和医疗器械碰撞的声音,以及心电检测仪快节奏的滴滴声。
在适应了白光之后,安然看到,重症监护室里面,什么都是白色的。
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疼得厉害。
父亲痛哭流涕:“安然,我的好女儿。我已经失去了你的母亲,不能再失去你了!而我,却在那志愿书上签了字,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原谅爸爸吧,咱们父女俩以后要好好地活下去。”
安然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泪水却接着流了下来。
她身边还围了好几个医生,其中一个正看着她,说:“我想她一定在自己的世界里经过抗争醒过来的——安然,如果有可能的话,请握拳。”
安然使了很大的力气,但手指头只是稍微动了动。
“意识没问题,”医生说,“她真的醒过来了,我差点犯了大错。”
安然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呼吸面罩,父亲快速领会了她的意思:“医生,我女儿要说话。”
面罩被摘下后,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再次涌了上来。
安然说:“现在是哪天?几点了?”
声音微弱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9月4日下午4点07分。”父亲看了看墙壁上的石英钟,说。
安然突然不安起来,这种紧张,随着呼吸的愈发困难而变得强烈起来。
“病人呼吸困难!”医生说着,护士连忙又把呼吸面罩扣在了安然的脸上。
但那种窒息的感觉却更加强烈,生命,依然在流逝!
安然不相信这种不安会真的变成现实,只是看着墙壁上的石英钟,用最后的一丝力气。
下午4点07分56秒。
4点07分57秒。
4点07分58秒。
4点07分59秒。
4点08分……
刊载于《奇幻·悬疑世界》2012年9月刊
说谎的孩子——立习习
1
我推开浴室大门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个穿着绿裙子的女人正和爸爸对话,他们是谁?来家里干什么?妈妈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肥皂和毛巾都还端端正正地放在盥洗台上。浴缸的下水道口被拉开了,里面只剩下小半的水,浮着一层灰白的泡沫,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我盯着那小小的漩涡沉思,就在此刻,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伸到了我的嘴边。
是那个绿裙子女人,她问我:“小朋友,妈妈去世了,很悲伤吧?”
“良子不伤心。”
“真是坚强的孩子,不过,现在大家都在你身边,哭出来也没关系。”
“可良子一点也不想哭啊!”
“不用撒谎也可以的。”
“……妈妈才没有死!”
“咦?你刚刚说什么?”
“妈妈从下水道里游走了。她以前说过的,她跟大马哈鱼一样,会顺着水流一直游,最后游到大海里去。”
“这样啊……真是个美丽的谎言呢。”
“说谎?你刚才就一直在说良子说谎!你才是呢!撒谎精!”
我大喊起来,浴室的玻璃被震得嗡嗡响。绿裙子女人拿着话筒,像是在使劲儿想要说什么话。远处有个男人向她摆手,其他人开始摆弄古怪的机器,对着我发出闪光。父亲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后。
“快向东野记者道歉,你这个不懂礼貌的孩子!”
“我才……不向……撒谎精……”
虽然这么说着,我还是被父亲揪住领子,使劲往下按,对着那女人行了个礼。之后父亲连连解释,说这孩子总喜欢幻想什么的,童言无忌,请不要在意。叫东野记者的女人,似乎很慌张,连连鞠躬向他回礼。只是,每次鞠躬,她都会看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
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撒谎”,比起以后的每次,它显得那么平淡无奇。
2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从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看到时钟的指针指到了十二,窗帘外的阳光很灿烂,今天也是个好天气。
“喂喂,由美子?”
我一边用肩膀夹住手机,一边伸手挑选衣柜里的衣服。
“是,今天要去见直树君的父母。会被赶出来?才不会呢!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好歹也是市立游泳馆的教练啊!什么?紧张?那是当然的咯!怎么说直树家也是有名的大财阀啊,估计对媳妇的要求不会低吧……那么,我要选衣服了。好,加油!”
我按下切断键,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这些八卦的女人啊……自从我和直树君交往以来,游泳馆的同事们对我就突然热络了很多,他们表面上为我打气加油,却不乏“你和直树君有点不门当户对哦”、“直树君父母可能不喜欢你这一型的”之类的明褒暗贬。
想到这,我伸手一推,把所有挂在衣柜横梁上的衣服取了出来,堆在床上。对着镜子,我开始一件又一件地试着,寻找合适的搭配。
时钟指针指向一点,我终于找到了满意的搭配。衣服、裙子、鞋和项链,完美无缺!
接着就只剩今晚的会面了。我哼着歌儿,收拾起床上的衣服来。
手机就在这时又一次响了。铃声和之前的不同,那是直树君打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准备按下通话键。
一道白光从我眼前闪过。强烈的眩晕像子弹般击中了我,眼睛开始充血,视野里变成了旧电影胶片,充满了原本不存在的红黑线条。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想要呕吐,嘴巴里却发干。水,我需要水。不是一点点水,而是很多很多,足以把我淹没的水。
“叮咚,叮咚,叮叮咚——”
清脆的铃声把我唤醒。意识在逐渐恢复,我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像鱼一样悬浮在满是水的浴缸里。花洒还开着,水柱击打着我的头顶,微微的疼痛感觉。我的睡衣湿透了,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万幸的是,我把手机摔在了房间,它才逃过了这场灭顶之灾。
用毛巾裹住身子,我飞快地接了电话:“喂喂,直树君么?”
话筒那边传来他沉静的男声:“怎么刚才不接电话?”
“我在洗澡啊!听铃声是你,我就懒得去接了!怎么,会面的地方改了,还是时间?”
“不是。只是有点担心。准备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这人,真是瞎操心!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没问题,真——的没问题。你就只管等着今晚我好好表现吧!那就这样,OK,我会注意的,拜拜!”
头发和身子还没干,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榻榻米上,留下圆圆的印子。我放下电话,走到镜子面前,对着里面的人说道:“呐,良子,真的没有问题吗?”
3
会面在一家怀石料理店,从食器到庭院,完全是京都风味。直树的妈妈坐在我们的对面,这位老太太身穿淡紫色和服,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看就是很严格的人。
“爸爸怎么没来?”第一道冷菜上来时,我终于忍不住问。
“去忙其他应酬了。他就是这样,对儿女的事情总不上心……我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