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在坡度的行动中是为了摆脱女护士带给他的阴影,时间的阴影毫无危险地潜入坡度心中的那根平平常常的弦中;出发是一种选择,它诉诸于文字——就是在狂奔的辞藻急流中才能自在游弋,坡度跟随着马车夫,伴随着一种忧心忡忡的记忆决定摆脱女护士对舅舅的纠缠,小马车费力地穿过人群,穿过没有尽头的络绎不绝的车辆,柩车包含着某种渺小、狭窄而软弱的抗争,包含着死者冰冷的陶醉的目光,它同另一些车辆:跑车、自行车、三轮车彼此从身旁匆匆走过,好像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然而它们的车轮迎着那天拥挤的人群都在出发,车轮旋起马路上的破纸屑、旧报纸和多雾的空气,旋起那些成堆成堆的通往人群的活的物质,车轮跟车轮毫不相干,只在一点上建立了一种默契,那就是迎着路面上光滑的阴影而去,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就是无影的速度和可怕的冷漠,每一辆车依附着另一辆车,远远看去仿佛是被茫茫的恐怖所包围的花岗石,有时候在夜晚看一辆柩车还像一头古老的人面狮。坡度跟随着柩车在出发的路上,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看一条条隐匿的道路,当他坚信已经摆脱了那位女护士时,他禁不住一阵狂喜,此刻他静坐在舅舅的身旁,车轮缓慢地走着进入了黄昏,他抬起头看着远方,仿佛在一种罩着层层薄纱的画面中行走,坡度感觉到一阵寒冷,他的目光和身体都在这层薄纱中随波逐流。
赶车人将柩车停在一片丘陵之中后点燃一根烟。他吸了几口烟后到不远的地方小便,坡度听到了赶车人的尿液像泉水的声音那样动听,他走下车子站在一棵树前,他此刻的姿势居高临下地望着山下那片有灯火的地方,赶车人告诉他,今晚必须到山下的镇子里过夜。坡度听到自己撒小便时的声音融合在深广的往事之中,尿液射击着山下的一块石头,坡度喜欢随着尿液的声音亦步亦趋地撞击那块石头——尖锐而清晰地再现明确事物的石头使他被恐怖的欢愉紧紧攫住,他用右手将生殖器放进黑暗之中,然后扣上纽扣。
赶车人站在柩车旁边抽完了那根烟后说:我已经困了,再说夜里赶路太危险,我们得住进山下的那座镇子里去。坡度没有回答,那天晚上他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他的体内此时此刻像音乐一样轻快流畅,时断时续的音乐迷失在他的体内,他觉得有一段音符强烈地绊住他的手指,像绊在石子路上。
柩车停留在一家私人旅店时已经是半夜,赶车人摇醒了似睡非睡的坡度,坡度像将那段音符放进长长梦想的夜里,他像一位插翅难飞的旅客,怯弱发呆地目视着私人旅店的灯光。赶车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坡度跳下车子,他觉得全身不舒服,仿佛穿着像被夹子绷紧的死气阴森的衣服。他跟着赶车人来到有灯光的那间屋子,坡度看到一位少女和一位老人,显然,这是一对父女开的私人旅店。
老人举着灯光领赶车人到东边的那间小屋去住,而少女则举着另外一盏灯领着坡度来到西边的另一间小屋。少女将灯交给坡度说:今晚停电了,你用这盏灯照明。坡度将灯举起来照了照旅店的院子,柩车停在院里的中央,坡度看到院子里有一棵茂密而漆黑的树,起风了,坡度嗅到一阵熟悉的香气。坡度问道:这是什么香气。少女说:院子里的那棵紫藤花树的香气,少女说完便走了。坡度举着灯看到少女往南面的一间房子走去。少女掩上门,坡度看到少女的那扇窗户敞开着,那扇窗在黑暗中像花朵似地一放一收。坡度举着灯来到柩车前,他举起灯光看了看舅舅的面孔,他心里想道:舅舅就是这个样子,舅舅从前是这个样子,现在也是这个样子。那样子从前是生活,现在却是死亡。
坡度举着一盏灯在轻飘飘的空气中毫无重量地行着,现在他置身在黑夜之中,他将手伸出去,他感到了黑暗中的雨滴,坡度的身体在雨滴的降临中感觉到一种柔和的东西在亲近自己,一种难以觉察的奇怪的滋味在他的体内四面辐射,一阵风吹来扑灭了他手中的那一盏灯。坡度在黑暗中伫立了几分钟,他看到了少女居住的那间屋子闪着灯光,窗户敞开着像挂在两卷漆黑的布匹之间。
坡度迎着那道敞开的窗户走去,他的身影就像一种夜的信使。窗户对黑夜敞开着,也对坡度敞开着,这窗户使坡度看到了种种的幻觉的意念。对于他来说窗户是遵循雨滴、灵柩、肉体,欲望的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日子;就其窗户而言,它像坡度敞开了一种绵延现实的可能意义,它包含着一个最寂寞无聊的重要的日子,一个反复出现的黑夜——现在混合着坡度的孤独和他在夜里摇晃的影子,以及在他眼里反映的征兆,坡度迎着那扇敞开的窗户而去时——他最早看到的是灯光,当他走近时却看到了少女,这位少女正脱去过时的衣服,灯光勾勒出她倚着床栏时的曲线,当坡度被种种意象,它们包括坡度仅存的记忆中燕子的消逝,小娟的身体被水草绊住的圆圈、植物和兔子的死亡以及医院的池塘中女护士的游泳等等材料;当坡度转来转去被这扇敞亮的窗户围绕在它的气息的光晕中时,坡度用一个纯彻、简单的一瞥就看到了他每一个肉体建立起来的一个平等的关系,他看到了世界的一幕,并且洞见了那个少女柔软的骨头中的一场骚乱,在耳朵的深处,幻灭和苦难的诱惑召唤着自己,因此,敞亮的窗户对于坡度存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夜是一个不祥之兆。
坡度跳进了窗户,他感觉到窗台上的那盆花丛差点绊住了他的衣袖,但他迅速而小心翼翼地摆落了它的触须。他刚进窗,少女就吹灭了灯光,于是,他只好站在墙角,判断着少女的那张床,他好像等待什么打开一扇暗门——这一切使他恐怖,他四下环顾,好像走进了一座四周是水流声声的地方,他屏住呼吸,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必须保守住黑暗中的秘密,这秘密便是欲望,来源于他记忆和幻觉中的自然欲望,他知道这欲望单纯而古怪,疯狂而又平静,然而,如果稍不小心,这欲望就会吓死那少女。他对少女的认识取源于多年前那条河流,小娟的皮肤在水中呈现着丰富的血管,那些细长的血管从那以后总是使他受惊,这种震惊或多或少用来回避他对少女的回忆,这种震惊成了他日后的庇护所。坡度等待着少女进入睡眠,他仍然是一个沉湎于幻想的孩子,总想着那些独具个人风格的游戏,他想等待少女进入睡眠时,他将得到一个最好的机会,他渴望的是分析少女的睡眠,一层一层的洞察少女的睡眠和肉体是他幻想中的最大快乐;那时,他将透过少女在睡眠中的皮肤,惊讶地体会到一次或数次劫难。
坡度等待着,他刚刚学会等待,他听着窗外的细雨声,他绝不肯功亏一篑,对于现在的坡度来说一切都是被确定了的黑夜和那少女的睡眠。坡度没有退路,他只能等待着少女的那个睡眠消解四散,少女的晦涩不明的呼吸指向坡度弥散在空间中的欲望。这家私人旅店对坡度来说是时间最后的居所,是时间反反复复的绵延之处。
坡度开始寻找少女呼吸的地方,他已经没有退路,他的手开始伸在空中,手的确是一种传统的不避开隐晦,不改变方向,不害怕迷失的东西,坡度的手倾向于触摸,就像当年在水草中进行了一系列的尝试和努力,最后把握一种少女的血脉一样兴奋。他需要触摸到少女的呼吸,他不知道少女的床安置在何处,触摸就是帮助他的手感受到一种散发出少女骨架中的血脉的颤动,血液,没有任何血液像少女的血液这样追踪着他对触摸和吸引的欲望,他以为那血液就是一个凝视着他前额上层层花瓣的陷阱。多少年来,这陷阱使他永远不会厌足和畏惧。他的馨香建立在坡度含混、偏颇的谬误之中,这一切便是坡度多年前从紫藤花树下被折断的树枝摔落之后的失语症和精神幔障。坡度无法从记忆中馨香怡人的状态下摆脱出来,就像此刻他寻找一个少女的床,那少女便是紫藤花瓣,就是永远展现出无穷无尽花瓣飘零的前景。他来到了少女的脚趾边。他隐约看见少女渐渐微弱的脚趾娇嫩地蜷缩在床单上,这少女就是他所知道的名字中,母亲的形象,小娟被水草绊住的身体,他邮递员生涯中铭记的另一位少女的名字,那位奔逃于自由的女性丫丫,还有一位得到一只邮寄过来的标本蝴蝶的盲人女孩……这些女性便是此刻躺在这间私人旅馆中的少女,她的睡眠是那样持久而平静。
坡度开始脱去自己的衣服,少女弥漫在房间里的体温霎时间似乎与他的一切稠密相连,他在幻觉中一次次地看到房间里挂满了圆圈或月牙形的图案花纹,这就是他对女性的全部理解,她们的身体像一道神秘不可逾越的障碍,粉红色的圆圈或月牙形的图案花纹贮放在她们的身体之外,坡度好像吸啜着那些图案花纹中的露水和香气。
他轻轻地将头靠在少女的枕头上,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彼此在摩擦时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的手开始伸长,在这当中他看见少女的身体中有一片丰满起伏的地方——他在幻觉中知道那就是乳房,它们会饱含奶汁,乳头往往呈茶红色,潮湿,鲜艳,坡度的右手伸进少女的乳房之处,他似乎想把它神秘地托起来放进一个闹钟中去,他迅速想起了母亲放在他紫红木箱中的那口钟……他的幻觉虽然被少女的一声喊叫所吞没,仿佛眼中的一只蝴蝶被一阵大风吹落,坡度哆嗦的身体站起来,他看到少女正推开自己向门外跑去,少女的呼叫声响彻整个旅店,坡度站在拂晓时刻的朦胧之光中,他从窗口看到了少女正奔逃在院子里,少女的喊叫唤醒了睡梦中的旅人和少女的父亲,坡度看到一群人正奔向少女的居所,他们手里拿着绳子和工具,坡度跳出窗口,他赤裸着身体想奔逃出院子,但旅店的门被人堵死了,他仰起头来看到了那棵茂密的紫藤花树正在帮助他摆脱一群人的狂怒猛叫,坡度奔向紫藤花树,他像一只水中游泳的兔子正在穿越那群目光的限制,他听到了少女的父亲的喊叫:杂种,快下来,你要被电触死的,杂种,树上有一根断了的电线。他的声音刚落,坡度就在一声火光的闪烁中从一片花树下第二次跌在一片水泥地上。坡度的眼睛紧闭着,紫藤花瓣稠密地飘落下来,覆盖住他的前额和赤裸的身体。
赶车人来到了坡度的身边,他伸出手摸了摸坡度的前额,那里正是一片冰冷。过了很久很久,店主人帮助他将坡度的身体抬到了柩车上,他的头紧靠着舅舅的头。店主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赶车人摇摇头,他将车赶出门外,面对着一条伸向远方的路,赶车人在回忆坡度告诉他的那个地方,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地方,他回过头来,坡度的前额上还覆盖着一层花瓣,那花瓣鲜红如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