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坡度手里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出现在河堤上。他坐在青草起伏的岸边,有湿漉漉的草棵触摸着他的脚踝,坡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一种遍及体内的冰凉的愉快,就像流淌着一条碧绿的浅浅的河水,夏天就在那条浅绿色的河水里行走一样美妙怡人。坡度听见有人在叫唤自己,他抬起头来,是那位鸣镇唱京剧的吴爷,吴爷的肩上扛着一根钓鱼竿,吴爷来到坡度面前对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坡度!坡度看了看脚下的青草说:我给兔子割青草。吴爷说,哎,坡度,你跟我去垂钓去吧!到下面的那片河堤上去,那里水深流急,大鱼就在水里面蹦跳,很好玩的,坡度。等到钓完鱼后你再来割青草怎么样?坡度跟着吴爷走在河堤上,他手里仍然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夏日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着岸上,吴爷的垂钓鱼具在阳光中微微地前后摇摆。
坡度想:吴爷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在鸣镇的露天剧场下看过他穿着龙袍在急速的光影里跑来追去。坡度又想:还不止吴爷一人知道我叫坡度,很多人都在很远的地方叫唤道:坡度,你在那里找什么?通常这种情况下,都是他低着头,缓慢地出现在鸣镇的电影院门口,他喜欢在电影院门口遛来遛去,脚尖有时还漫不经意地踢着地上的一个空啤酒瓶或者果核等等,遇见他的人就问坡度你在找什么?他没有回答却感到诧异,世间的人怎么有这种心理,他们以为我在找什么,实际上我低头走路是在踢响一个空瓶子,瓶子滚在地面上环绕一圈又停去,这是一个虚空,坡度想:那是一个很大的虚空,是一个秘密的陷阱罢了。他又一次对自己自言自语:那么多人知道我,我并不认识他们。吴爷带着坡度到达了他垂钓的地方,吴爷将钓鱼竿放下来后又将肩后的草帽戴在头上,他看了看坡度,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正站在堤岸的边缘,他正观看着那湍急的密流滚滚而下,他的双眼像往日那样一意孤行地看着略带弧红的波浪的曲线。吴爷摘下草帽对坡度说:过来,坡度,日头够毒的,你把我的草帽戴上。坡度没有听见吴爷的声音,他已经发现了一条蓝色的鱼正在被滚滚流水载入一块大石头下,他说:吴爷,快把你的垂具抛下去,我已经看见大鱼了。吴爷说:我知道,但必须慢慢地来,你坐到我的身边来,戴上我的帽子,坡度来到吴爷身边,吴爷将帽子递给他。坡度坐在吴爷旁边的石堤上。太阳热烈地将火焰覆盖着他们的面孔,他们嗅得见岸上那些果园里芬芳袭人的香气以及潮湿的地热气息。吴爷看着垂直在水中的渔竿,他就像默默地守候着一场梦境中降临的凉爽的大雨到来,坡度戴着吴爷的那顶金黄色草帽,他想:鱼怎么还没有上来,鱼在水里的姿势一定狡猾过人,坡度此时此刻想象着一条水中的鱼,他对吴爷说:我去水中看看鱼有没有在垂具周围。吴爷嘘了一声说:傻孩子,你不能下水,这就叫做垂钓者,意思就是坐在岸上,放长线,钓大鱼,这是垂钓者的乐趣,等待一条鱼上岸。坡度又说:太慢了,吴爷,我们等了半天还没有钓到一条鱼,吴爷说:办事情要有耐心,再说,你这阵没有什么事。坡度说:我母亲等我割青草回去喂兔子。吴爷说:哎,钓到了,钓到了,好沉的鱼,坡度说:快把它拉上来,准是我看到的那条大鱼,快一些吴爷……坡度的声音一遍一遍加大,吴爷的面庞突然不悦,他沮丧地说:你把那条鱼吓跑了,坡度。
坡度站起来他觉得吴爷的说法是错误的,鱼怎么会在水中听得到他的声音呢?他觉得吴爷是一个怪诞的人。他想:我得离开吴爷,离开这个唱京剧的老人,我置身于一个无法告诉吴爷的世界,而他面临的世界就像一幕京剧一样荒诞无比。坡度将草帽取下来放在吴爷的身边悄然走了。吴爷并不知道他走了,吴爷正沉浸在那条鱼的快乐中。坡度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河堤的小路笔直得像一条直线,热风向他吹来,他觉得有些饿,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在河堤岸上弯下身割了一捆青草抱在手中,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看到长堤上有一堆花布衣裳,他想,是谁在下面游泳呢?这么大的湍急的流水是谁在水里游泳。他伫立在水边看了许久许久却没有一个人。坡度开始脱衣服,一个可怕的现实突然在坡度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脱去衣服跃入水中,坡度喜欢在水中畅游,还是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坡度寻找的那个目标上面,坡度现在在水中寻找一个人,他很清楚这个人遇上了麻烦,一种水中的麻烦——与湍急的河水密不可分,他进入水中通过手的触摸寻找一种可以感知的体温,一种体温的不绝的余音,渐渐地他在水中看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那身体被一堆绿色的水草纠缠不息,他看到那身体在水草中柔软得失去了力量和声音,那身体宛如记忆中那些飘拂在额前的浅紫色的花瓣,柔软而透明的花瓣在水草中飘拂在水中的泡沫之中,坡度的手臂奋力地抓住那些交错在一起的水草,还有交错在水草之中娇嫩柔软的肉体,他想一定要尽快把那柔软的身体从水草中拉出来,拉出来,一定要把那柔软的身体从飘拂着浅紫色花瓣的水面上拉起来。把那柔软的身体从水中惊慌、迷惘的激流中送到岸上去。坡度此刻用尽一生的力量抓住那水中的手臂,现在他托着那身体脱离了一堆纠缠着厚厚的迷惘和灾难的水草,他托着她柔软的身体向岸上游去。
此刻他放下那柔软的身体,面对着那少女的面庞,面对着那少女洁白的肌肤和鲜红的指纹,他就像面对着多年以前那个夜晚怀抱在手中的那只受伤的燕子。小娟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岸上,她躺在层层叠叠的沙砾上,阳光照耀着肌肤,小娟不知道是坡度救了自己,坡度在小娟昏迷中便悄然离去了,但是他忘记了那堆给兔子吃的青草,忘记了拎走那把锃亮的镰刀,他跑得那么快,他要快快离开那个给他一只受伤的燕子的少女,他要尽快离开那紫藤树摇曳下来的纷纷扬扬的花瓣。
少女小娟坐在河岸上,她在等候一个人回来,如果谁来取走镰刀抱走青草,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把她救上岸来的人。小娟坐在岸上,她不明白那个救她上岸的人为什么要逃离她?太阳晒干了她的长发,她看见吴爷拎着一条鱼出现在堤岸,她问吴爷有没有看见一个割青草的人,吴爷眯着双眼想了半天告诉她:你是说坡度吧,他今天出来给兔子割青草,少女小娟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又在堤岸上坐了许久,于是,这桩事便永久地占据着少女小娟的一个秘密,她没有将秘密告诉给任何一个人。
坡度在那年夏季的时光里跟兔子为伴,他经常将一群兔子放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奔跑,坡度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青草,夏季的雷雨不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母亲从父亲居住的后院返回前院对坡度说:你父亲不行了,坡度。母亲说完便出门去了。坡度听不懂母亲在说些什么?他将兔子带到后院里,兔子来到后院后更加奔跳不已,因为后院里长满了青草,坡度站在父亲的窗口,他看到父亲的双手正在抚摸着自己的生殖器,那是一具松散的器官,坡度感到父亲的下身就像一具枯干的木乃伊。
他回到兔子们中间,带着兔子回到了前院,母亲又回来了,母亲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母亲轻声对坡度说:坡度,你带兔子去河岸上跑跑,兔子一定喜欢吃河堤上的青草。坡度感到母亲的声音是这么悦耳,他把手放在嘴里发出一种特殊的口哨声之后,院子里的兔子全都奔跑到他身边,坡度走在前面,一群兔子跟在他后面,他们就这样出了门,他带着兔子来到河岸上,来到绿草茵茵的草地,白色的兔子跑在草地上,它们忧伤地奔跑着,坡度抱起一只兔子,他想:兔子跑得那样快,在水中它们一定会伏在水面上奔跑,兔子的身体是他见过的最为轻盈的身体。坡度想,我要让它们在水中自由地奔跑。坡度边想边走,他将手中的那只兔子抱在手上又放下去,他开始脱衣服,他跃入水中后发出一阵口哨,兔子们奔跑着来到水边,坡度自言自语道:过来,过来,我现在带你们去水中奔跑,到水面上奔跑去。
坡度将兔子们放在水中,当他放完最后一只兔子时,坡度站在水中想:那群轻盈的兔子它们现在到哪里去了。坡度开始钻入水中,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一只兔子,他游到一片坞角边上,他看到了几十只兔子被冲到坞角边上,兔子们躺在腐烂的树叶和水草之中,就像他看到了一场场冰冷的死亡。坡度将兔子拎着埋在堤岸的青草下面,他坐在草地上然后躺下去,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躺下的地方就像一片映照着全部事物的水面。黄昏降临,他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回到家,母亲对他说:坡度,你把兔子放哪里去了。坡度说:兔子在水面上奔逃时死了,我将它们埋在了河堤岸上的青草滩上。坡度说完又对母亲说:兔子全死了。母亲来到坡度的面前,她摸了一下坡度的耳朵说:坡度,你真的把那群兔子养死了。坡度坐在椅子上,他现在似乎有意拒绝母亲对他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环绕着鸣镇的某一块盘曲的石头旋转,那些湿润的花朵攀延在他的脚下,每一片都是浅紫色的花蕊,母亲拿了一些绣花线出来,搬了个小凳坐在墙头绕线,五颜六色的花线布满在母亲的膝头,坡度抬起手来,他嗅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异味升起,坡度想:这是兔子味,它从空间空洞的某一个地方散发出去,从坡度少年的身体中上升,坡度的心中填满了一只又一只兔子的形状,他似乎重又看见兔子在院子里蹦窜的情景,他想:我真不知道它们会死,它们的身体那么轻,那么轻,我怎么知道兔子会死在水面上。他想着紧抱着头。
3.紫红木箱子
舅舅来到鸣镇的那天,坡度正在河堤上看吴爷钓鱼,他远远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只皮箱从河堤那边的小路而来,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缓慢地来到河堤上,坡度一直目送着他的身形随同温暖的阳光消逝而去,他显然是从火车站而来,他似乎是一个外地人,连吴爷也不知道这个人,他仍然憋住气将钓鱼竿抛在死气沉沉的水里。过了很久以后坡度回到家,发现那个外地人正跟母亲在院里聊天。母亲说这是你舅舅,你从未见过舅舅,你舅舅在一座城市里工作,舅舅来接你跟他走。坡度从母亲的话里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疑惑是缓慢到来的,开始时他坐在舅舅对面,舅舅用十分温暖的双眼看着他,然而他发现舅舅的眼神是尖锐的,舅舅的目光像一片闪电停留在他左眼上面,这就是说舅舅在盯着多少年前被紫藤花瓣覆盖的地方,舅舅一定在分析那块伤疤,在蒙蒙的空气中舅舅的双眼移动着像在坡度的心灵深处寻找那紫藤花隐秘的焦灼。舅舅与坡度隔了好久才开始说话,舅舅说:坡度,我这次来鸣镇是要把你带出去。坡度一直在抗拒舅舅的这句话,他想,带出去是什么意思,我除了鸣镇这个地方能到哪里去?他的思绪横穿过舅舅的目光来到鸣镇的河堤上——我能到哪里去呢?舅舅带我到哪里去呢?他勉强地抵制着让他的眼皮焦虑的这件事,舅舅满怀信心地说:坡度,抬起头来,你不知道舅舅生活的那座城市,那里有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舅舅把目光伸向那片空间的厚墙:坡度,明天我们俩就离开鸣镇。
明天是什么时候,坡度那天夜晚站在自己的小屋,母亲在为他收拾行装,母亲将那只出嫁时带来的紫红色木箱提出来对坡度说:坡度,你今后的衣物就装在这箱子里面,夜风吹进屋,坡度听着母亲的细语,他感到那只箱子在同一瞬间将取替屋子里的灯光和带有紫藤花树的记忆,这箱子里的衣物代表那种别无依傍的另一个陌生之地。坡度点点头他似乎想把母亲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吞进去,同时也想一遍又一遍地否定那些令坡度感到迷惘的声音。他站在窗前,母亲边收拾边说:坡度,你不要难过,舅舅带你去主要是为你医病,你舅舅住在一座漂亮的大城市里,坡度,你还是头次去城市,舅舅带你去医病,听见我说话吗?坡度,等你病好之后舅舅就替你去找一份工作,然后你就住在城市里。坡度转过身来,他看到母亲看也不看自己,母亲的全部注意力在那堆衣物里面,坡度第一次感到母亲是那么细腻,母亲找出一根针正在帮助他把掉了的纽扣补上。
母亲将那只箱子放在墙边的椅子上说:坡度,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唤醒你,你跟舅舅要去搭早途经过鸣镇的火车。母亲走后,坡度拎了拎那只木箱,他仿佛在暗中把握着一种无穷无尽的流淌的水中的泡沫和浪花,他似乎从一只箱子的重量中看到他必须途经的那些道路——永远付诸东流的那些看不到尽头的场景,它们亦或是欢乐的赌注,亦或是一种疲乏的努力。坡度拎着紫红木箱子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拎着那只分量不重的木箱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构想了明天到来的时候,他将拎着箱子走在舅舅的后面,进入那条河堤的每条小路的脉络之中。坡度拎着那只箱子跟随着自己的影子行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他累了,虚幻的神秘为他提供了瞌睡,他没有上床,他坐在那只箱子上面,抱着手臂睡了一觉,母亲唤醒他的时候,他正在梦中牢牢地抓住那只紫红色边缘上搁着的一只木箱。
坡度站起来,在这一瞬间,他的梦醒了,他被内心那只箱子带着漫游的那场短促的梦回到了现实,舅舅说:这箱子太过时了,等到过些日子,我会给你换一只黑皮的箱子。坡度说:舅,你千万别这样想。舅舅诧异地看了坡度一眼,又说:主要在这里买不到好看的箱子,不然我会为你换一只。母亲说:这只箱子是有些时间了,是我出嫁的时候带来的。不过,我看坡度很喜欢它,就让坡度先用着这只箱子吧。坡度听完母亲的话,脸上出现了笑容,这笑容并不需要语言注释,它是镶嵌在坡度重新拎起那只红木箱子的刹那间突然而来的一道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