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广海
二爷那饱含忧郁的目光越来越重了。那目光中含着的几丝忧愤和淡淡的哀怨,在平日是很难看到的。二爷微驼的身躯渐渐融于那片轻柔迷蒙的暮色中,从原野深处传来若有若无如泣如诉的二胡声,那声音漫过黑夜中的原野,将玉米、大豆、高粱棵上的露珠震落而下,犹如二爷的泪水,冰凉透骨。
二爷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就如这历经风霜的平原老地或立在村头的一盘老碾,什么样的荣辱都经历过了,一般的事情在表情上决不会外露的。是的,凭他那一双坚毅的目光和褶皱四起的面孔,他决不会的,然而,就这么短短的几年,二爷终于支撑不住了。
往日该是何等的辉煌和荣耀呀。二爷被众人捧着,被人们尊敬着,放在白马河下游的二三十个村庄来说,哪一个能对这些玩意拿得起放得下?哪一个又能精通古史的来龙去脉且滔滔不绝地讲出来呢?那把漆黑发亮的二胡和四尺长圆口仅能容得下鸡蛋大小的渔鼓,在村人们看来,并无多少神秘。能够引起人们兴苗的是二爷那双神奇的手和那些出神入化的故事。
枯萎的橘黄色落叶在风中摇曳着慢慢落在地上,发出叭叭的声响,秋风紧了,一马平川的平原上除却那孤零零的树木外,田地上干净得可以从地的这一头看到与天相接的地的那一头。二爷常披着厚厚的夹袄踯躅在地边,他在眺望地的那一头。有一个人就埋在了那里。二爷站在地边默默地想默默地抽烟,默默地同那人对话。看足了,说够了。二爷似乎有重重的心事及未能说的话,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磨磨蹭蹭地往家走去。
那时的日子多么好呀。二爷有着幸福的家庭和美满的婚姻。二奶已为他生了第一个男孩。那孩子胖嘟嘟的,招人心疼。那时候,二爷已在白马河下游有些名气了,除逢集的日子外,二爷常被人请去说书。收罢麦子,棒子还没有长出来的时候,二爷有很多这样得意的时光。每当夜幕降临,圆圆的月亮从远处的树梢悄悄上升起来的时候,二爷对着吵吵嚷嚷的人群高喝一声:把那玩意拿过来,咱唱上一段“秦——琼——卖——马”。那抑扬顿挫有滋有味的一声吆喝,引得人们捧腹大笑。
人们很少能听到二爷拉的二胡曲。即便是在集市的说书场上或者被人请去说书,他都不用,只在家里自己欣赏。除非二爷有了高兴的事或者心中苦闷的时候,才能听到。我第一次听到二爷的二胡声是为儿子。二爷非要儿子跟着他学说书,儿子非但不肯,还耻笑说这是下三烂干的活,干这行丢死人。二爷气得默不作声。这一次也是为了孩子。那个胖嘟嘟招人心疼的儿子已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了,他在一家私人承包的建筑队干活。有一次,小伙子从四层楼高的架子上摔下来,死了。那一次,二胡声听起来让人肝肠寸断。二爷怕二奶伤心,他独自一人来到儿子的坟地,凄凉衰弱的二胡声在黑夜的田野中飘忽不定,那是当地的一曲小调《断魂》。一曲终了,二爷伏在地上,喉中发出“哦、哦”的哽咽声。那声音时长时短,似乎早就憋在二爷的心中,如今终有了释放的机会。
二爷仍上集说书,失去儿子的二爷那神采飞扬的表情依旧。我想,二爷心中究竟能承受多重的灾难和不幸呢?难道还有比晚年丧子更痛苦的事吗?那嘭—嘭嘭—嘭一嘭嘭经久不衰的渔鼓声和发黄的《说岳全传》、《三侠五义》、《隋唐演义》等许多唱本,几乎记载了二爷的一生,他为此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而付出了整个生命的追求。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促使着二爷那么专注而又孜孜不倦地去追求那种粗犷泼辣的表现方式?是为着生活的需要?还是为着精神的需求?或是两者兼之?这难道是二爷生命燃烧或延续的惟一方式吗?
二爷似乎早已预感到了什么,但他仍显示出那种威严,来竭力掩饰着心中的不安。尽管二爷被人们尊重着,但毕竟有些不同了,世道变化太大了。挣钱的门道很多,哪一个小青年愿意跟二爷学这门手艺呢?二爷放出收徒弟的话有半年了,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学,哪怕问一声也好啊,也是对二爷的一个安慰啊。有些人连二爷都不正看一眼了,但二爷还是赶集说书。只是说书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人少,这书还是要说下去的,这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二爷先来一段开场白:老少爷们,咱原来说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咳,现在得改成人也太少了。少了啊咱也得说着玩!老少爷们,你们说咱今天唱哪一出戏啊?好!就唱“走江湖寇四爷卖武”一折。二爷将渔鼓抱在怀中,“嘭——嘭嘭”的渔鼓声响过,二爷如入仙境般唱了起来:一个是江湖好汉,一个是巾帼绝技佳人,一个似太史子善使长枪,一个似公孙大娘善舞双剑……二爷明显地衰老了,那双曾经坚毅的目光越来越黯淡无神了,唇边的白胡子多起来。逢集的日子,二奶奶总是老远地出门迎二爷,二爷只是让二奶奶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这一个秋季,人们很多的时候看到两位老人在平原的暮色中蹒跚着消失在村口的情景。霜降一过,人们很少看到二爷出门说书了。更多的时候,人们看到二爷提着马扎和一些老人们躲在墙角里晒暖闲聊。二爷很少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这个漫长的冬季里终于有了一次让二爷高兴的日子。那天,有几个老伙计提议让二爷午饭后唱一段,二爷听后非常高兴。二爷激动地回家拿来了他的渔鼓。等二爷赶到那个墙角的时候,人们在吃饭还没有来到。二爷在路上跑得快,觉得有些累,坐在马扎上依靠着墙睡着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既温暖又柔和,把二爷晒得暖和和的。来人发现二爷睡着了,就喊:二爷,二爷,咱唱一段吧。熟睡中的二爷没有吱声,只有他怀中的那个老渔鼓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选自2007年6月《粤海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