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菡玲
夏天。
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用粉红色的沐浴球和雅芳牛奶沐浴露。喜欢长时间地站在淋浴莲蓬头下,让细细的水流在光滑的肌肤上冲击。想着这是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洗澡,我会更加认真更有耐心。乌黑的长发柔顺发亮。因为我从来舍不得把它们烫啊拉啊染色啊这些破坏性的修饰。涂上洗发液,十指轻柔地按摩,想象着营养顺着头皮深入发根。看着镜子,雪白的泡沫在黑发和手指间绽开,额头上一块浅浅的白沫,大睁了眼,觉得自己的这个样子看上去也不错。
用毛巾吸干头发上的水分,还要化个淡妆。一定不要太艳,否则开追悼会时,同事们向遗体告别,看我没有血色和体温的脸上,漆黑的眉和鲜红的唇,像看日本艺妓,假。眉笔选咖啡色的,口红是美宝莲106号,和嘴唇一个颜色。
化妆是程序非常繁杂的一件事情,但我从来没有嫌烦过,大概所有的女人都不嫌烦吧。洗脸用流动的水,温、冷水交替洗。擦脸是柔软的木浆抗菌毛巾。第一步,拍化妆水,用欧莱雅柔肤水滴在手心,扬起下巴,闭上眼,两手轻轻地拍,拍,仔细但不用力。第二步,抹眼霜,食指肚蘸绿豆大一点眼霜,对准下眼睑轻轻地点。第三步,抹凡士林的润肤霜,让自己的脸看上去湿润光亮,摸上去有缎子般的质感。第四步应该是防晒霜,但是免了,我已不打算再见到明天的太阳,等到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就上路了。化好妆,我对镜笑一下:墙上的镜子啊,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终于解脱了,我将永远地离开这面镜子,再也不用和衰老作不屈不挠的斗争。
耳后、手腕和裙摆,都抹上迪奥冰火奇葩香水。裙子是那件粉红色真丝睡裙,领口、袖口和口袋上都绣着好看的花儿,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的芳香。按说穿睡衣上街是一件很没礼貌的事情,但是我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让旗袍啊套装啊再束缚自己的身体。再说了,化纤的衣物遇上火会烧成粘粘的一团贴在身上很难过,真丝则是遇火就变为粉末,清清爽爽。高跟鞋还是要穿的,喜欢它给予的那种柔软而又挺拔的自信。
水阀、沼气阀、电闸、窗户都关上,防盗门锁好。下楼。风是凉凉的,月季在花坛里开。最好是下一阵急雨,一种离别的气氛。橘黄色的路灯在雨中亮,绿色的出租车前面是小小的红色的灯。伸手,收伞,坐上车,说:殡仪馆。
雨夜、穿睡衣的女人、香水、殡仪馆,不知司机内心有何感想,而我照例是不看司机的脸亦不和司机闲聊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一张出租司机的脸。向西、再向南,出了城市,车灯在黑暗中划出一块路面,寂寂的,有一点点恐惧。寒冷的冰柜、炽热的火、尖利的钩子什么的东西。怕疼、怕冷。听说工人会用铁钩子挑来挑去翻烤,最最可怕。
到殡仪馆,找工作人员交钱,办手续,选个自己喜欢的号码的冰柜,去洗手间吃安眠药,给单位打个电话通知他们明天早上到这里来找我,取下手机卡,放水池里冲走,然后爬进冰柜里睡下,早晨再不用被万恶的闹铃吵醒了,真累啊。
记忆里最早一次幻想死亡,始于十几岁时一个秋日傍晚,母亲下地干活尚未回来,奶奶去地里掐红薯叶子煮面条用。堂屋的条几上,一个笆斗篮子,里面是雪白的发出刺鼻臭味的化肥。那年月化肥是那样的宝贵,以至于母亲把它十分金贵地放在条几上。我知道化肥有毒,想着吃了它一准就活不成了。暮色越来越浓,化肥越来越白。我盯着化肥,化肥也盯着我。那气味太难闻了,实在是没有勇气下咽。想找点白糖,把化肥和白糖一起融化在水杯里喝掉。但我一直没有动,在满屋子化肥的臭味里发呆,直到奶奶回来喊我去厨房烧火。
最频繁地幻想死亡,是我的青春期。我是那样地热衷于把爱情注入死亡的因素。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匕首,刺向我心爱的那个男人,千钧一发之际,我冲了上去,用胸膛挡着了那致命的一击。我的胸前开出一朵鲜红的花,在他温暖的怀抱和心疼的目光下,我微笑着闭上眼睛。
那年冬天,我失恋的那个冬天,雨特别的多。我缩在红底大白花朵的破棉被里听雨。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泪水,每天早上都会把枕巾弄得温漉漉凉冰冰的。这时候我心里会找一个洁白的盆子,要大一点的,把自己的右臂伸出去,伸到被子外边的寒冷里。用刀片割破手腕的动脉血管,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流到盆子里。白色的盆子和暗红的血,一种安静的绝望的美。渴望在许多年后的某一个黄昏,孤独的他突然会想起我,想起我的好,让他深深地、深深地后悔吧。
后来看电影《忧郁星期天》,讲述历史上最有名的杀人曲子——匈牙利作曲家鲁兰斯?查理斯的《黑色星期天》的故事,据说有一百多人听了这首歌后自杀,因而在许多国家被禁止。其中有个女人,竟然和我设计的自杀方法一模一样!也是绝望地躺在床上,也是床边放一个雪白的盆子,也是割破了手腕看着自己的生命一滴一滴地流逝。当时真是吃惊不小。
也曾右手捏了单面刀片在左手腕上比画,但从没有让刀片挨着过皮肤。内心深处有一种对尖锐利器根深蒂固的恐惧,刀片、针头、手术钳、剪刀,白色托盘里闪着寒光的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切割工具,仿佛热乎乎的心被人生生抓出来放在冰凉的大理石板上,不锈钢的刀冷嗖嗖地切,切。幻想死亡的时候,发现要找一个美好而又舒服的自杀方式真是不容易啊。
有一次和朋友开玩笑,说不喜欢殡仪馆,烤起来没有一点诗意,又怕疼。朋友问你喜欢怎样的结局?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最好是那一刻正好高高兴兴,正好穿着美丽的衣服,正好还不算老到太难看,咔嚓一下就没了呼吸。如果朋友正好在身边,就替我买一个洁白细腻的大理石的棺材,像制作蝴蝶标本一样把我包包好,埋在大山深处。岁月流转,生生世世的轮回,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将会变成一块玉,红颜依旧,笑靥犹存,被放在某个文物展厅里。在千人万人中,忽然就有一个人回过头来说,这个女子,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这个初春的早晨,我又想起一种新的死亡方式。带上四样东西上山:一瓶水、一个打火机、一瓶安眠药、一壶汽油,寻找一片向阳的山坡,山脚下有流水潺潺,田里有盛开的油菜花,开得心里暖洋洋的。远处有一株桃花,没心没肺地红着,漠然地发着春光。我到树林里找来干柴,浇上汽油,躺在上面,喝下安眠药,看蓝天上白云朵朵,飘啊飘啊飘到眼里。闭上眼,按下打火机,点着干柴,暖暖地睡一觉,在梦里化为一股轻烟。诗意地死去,多么好!
可是,当我的灵魂脱离了这具寄居的躯壳之后,哪里才是我的故乡?
死亡在向我召唤,但我终究没有死。刀片没有割破我的手腕,火焰没有灼烧我的肌体。我为什么要死呢,即使是诗意的死亡。还是等待着那个不期然而然的到达吧,该来的肯定会来,只是不要是现在。
(选自2007年第7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