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年初,通知我们听一个报告,报告传达的是《全国大专院校教材编写会议》精神,我们就像平常听报告一样,从寝室搬出椅子,围坐在文华楼的走马迴廊,脚蹬着栏杆下面的横枨,手里还拿着针线,缝补破了的衬衣。听着听着,我们手里的活停了下来,听着听着,大家脸上漾开了笑意,听完报告,文华楼里掌声一片。报告内容可归结为两句话:大学过去劳动多了,以后要以读书为主(这是国家指导思想的调整)。这下大家可兴奋了,从这以后我们踏踏实实读了一年半的书,那是如饥似渴、如获甘霖啊。文华楼楼里楼外书声琅琅,寝室里学术讨论会不断举办,诗社文学社纷纷成立。各种诗歌、散文的板报琳琅满目……我们的老师以高度严谨负责的态度给我们上课,尽力弥补过去的损失。第六教室里高庆赐教授的古汉语倍受欢迎,体育馆里石声淮老师的唱读声至今萦绕于耳,方步瀛主任讲《桃花扇》时那浓重的乡音更为名著增添了几分韵味……中外名著我们耳熟能详……一年半的学习生活真是甘之如饴啊。我常与同学于熄灯后,在第六教室外的走廊上读书到很晚,每次考后拿到满分,真觉得是莫大享受,以至在毕业前参加最后一门考试时,心中陡起惆怅之感。
在华师,专业知识的学习,使我们思想和知识得以升华,奠定了我们工作的知识基础,给了我们进一步丰富自己的知识框架。
昙华林的生活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内容,是使我们收获最大的,那就是有这样一大群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大家才情的火种点燃起大火,思想、智慧的火花如焰火般迸发,我们的思想、才能才得以迅速的成长发展,这才是最重要的啊。没有昙华林、文华楼的这一段生活,没有才子骚人们的这一场聚会,我们绝不会是今天的自己。
二00八年入校五十周年时,我们年级的同学重新聚会,大家都想回到梦萦魂牵的昙华林文华楼去,想念那口井,那四方的走马迴廊,那桂树,我们脚板磨光的石板楼梯,晾衣绳上晾着的衣裳……有同学说文华楼还在,可当满怀憧憬的我们到了旧址时,那里早已换了模样,文华楼荡然无存,未留下只砖片瓦。那口钟呢,那块刻着1941年的石板呢,那荡着明波的水井呢,那块“文华书院”的匾额呢?我茫然了,昙华林文华楼不是我的“宿命”吗?它怎么没有了呢?我这一辈子可始终是像爬钟楼那样弓着身子努力“拉车”前行的,可那钟楼呢?这不可能啊!
那以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文华楼多么像一个长方形的巨大鸟巢哇,在那里哺育了一代一代那么多的小鸟,小鸟都成长了,思想、情感、才智的羽毛渐丰满了,终于出了巢,飞走了,而文华楼只是他们历史背景上的远影啊。文华楼是我的“宿命”,但它只是我生命前期的鸟巢,有了它,我后来才有了那么多的飞翔。
说来也巧,很多年以后,我儿子也上了大学,上的还是华师大,就是由昙华林文华楼走出去的那个华师大。
(魏立元,1958年入中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昙华林,那滋养的乳汁
【海洋】
莎丽南蒂
亲爱的姑娘
你为什么
两眼泪汪汪
亲爱的爸爸
亲爱的妈妈
是尘埃吹进了我的眼睛
亲爱的爸爸
亲爱的妈妈
是尘埃吹进了我的眼睛
……
文华楼三楼飘来一阵忧怨伤感的男中音,我知道,那是六0级的傅凯龙,中文系话剧队队长极富磁性的歌声。半个世纪过去了,一日,我应邀去参加老同学余茝芳女儿的婚礼。待我刚踏进婚礼的院落,一位垂垂老人、余茝芳的先生正坐在大庭门前的轮椅上,用点头迎接着来宾,他就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话剧队队长。他表情略带呆痴,嘴角流着口水,腿上搭着浴巾。我激动地上前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是谁。他略略微笑地看着我,似是而非地“喔喔”着,我凑近他的耳朵说:“你还记得那首歌吗?”我轻声唱起了《莎丽南蒂》,陡的,他流着眼泪,两只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抓住,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悠悠岁月,没齿难忘,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昙华林,那滋养的乳汁啊!
一
1962年,我考进了坐落在昙华林的华师中文系,并在古色古香、绿荫覆盖的环形文华楼里安营扎了寨。我知道,武昌是历代著名的文化名城,是学府圣地,这里有两湖贡院的遗址,这里有珞珈山国立武汉大学的文脉,这里有毛泽东、董必武宣讲的乡音,这里有周恩来、郭沫若等革命志士的跂痕,这里更有武昌起义的第一声枪响的袅袅余韵,这一切仿佛都融入了文华楼庭院中那一眼汩汩的井水,化作了昙华林滋养的乳汁,滋润着昙华林那一批又一批学子。于是,从这里走出了著名的相声大家夏雨田,于是,从这里走出了当代语言学大师邢福义教授,于是,从这里走出了中央民族大学的校长哈经雄等等。昙华林是文学的殿堂,更是艺术的摇篮。
入夜,月上钟楼,桂花飘香,楼上飘来一曲忧怨伤感的男中音;楼下隐隐传来那井台汲水铁链哗哗的声响……一切是那样新奇,一切又是那样神秘,我悄悄地踏上楼梯寻声望去,那是六0级的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高个学长在练唱一首外国歌曲《莎丽南蒂》。原来,他就是那个负责招考中文系话剧队新生的队长傅凯龙。那天下午,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到大礼堂中文系话剧队招生处应试:
一位身着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的队长坐在一排考官中间:“你自选一个朗诵节目,行吗?”
“可以。”我摹仿赵丹饰演聂耳的一段台词:“我明白了先生们,你们不是在考音乐,是在考钱,白白的大洋钱!”就这样,我被录取了。
从此,学习之余,我迷上了表演。
从此,我懂得了什么是斯坦尼斯拉夫体系。
从此,我学会了写角色自传。
从此,也会学着画台位图了。在傅凯龙、吴芝炎、李昆麟等这些学兄学姐的带领下,在文华楼后面那个老旧的礼堂舞台上,演出了《青春之歌》、《青年一代》、《革命自有后来人》和《教育新篇》等。对话剧的痴迷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那时家中经济十分拮据的我,情愿徒步穿越长江大桥省下回家的轮渡费,去购票观看武汉话剧院的《叶尔绍夫兄弟》和省话剧院的《风雪高原》。
当华师全校要排演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时,我们中文系话剧队自编自导自演的《欢庆南京解放》,得到了学校的特别嘉奖。
昙华林,那滋养的乳汁啊!
二
后来,院系调整,我们中文系搬到了桂子山。然而,昙华林,我们心目中的香格里拉,那般温馨,那般难忘:青石台阶,古木参天,林荫小路,老旧的礼堂舞台,还有那梦牵魂绕井台汲水铁链哗哗的声响。昙华林,是艺术的摇篮,更是文学的殿堂。
那般难忘,讲授《文学概论》的孙子威老师,那略带乡音的“典型环境里的典型性格……”;那般难忘,一袭孔乙己长衫的石声淮教授,吟哦着文学经典名篇“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那般难忘,戴副玻璃瓶底眼镜的杨潜斋教授,吞云吐雾也不忘解读索绪尔名句时的“我们认为,也就是我认为……”
那般难忘,记忆力超强惊人的现代汉语老师邢福义,能一字不落地将刚见报的《人民日报》“九评”文章中的长句,默写在黑板上进行句子成分分析。
更加令人难忘的是,西装革履的“美男教授”王凤老师,在我们习作本上圈圈点点的朱批和评语:“文气畅达清丽,细节生动感人。”
从此,我迷上了写作。
从此,我也开始迷上给报刊杂志写稿……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武汉七中任教。那时,正值“文革”高潮的“清理阶级队伍”时期,学校驻进了工宣队和军宣队,也许工宣队和军宣队的领导从档案中知道我在大学是个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就让我负责学校的文艺宣传队的工作,并代表学校多次到乡下去慰问在那里插队落户的学生。
在湖北红安县慰问时,我发现我们学校的一个叫许桃芝的学生,自觉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事迹非常感人,还被评为全县的“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在向学校领导汇报时,工宣队的师傅突发奇想,叫我马上把这个学生的事迹编个节目,在学校进行大力宣传。很快,我编了一个话剧《龙岗风云》,由学校文艺宣传队排练演出。没想到,当时的江汉区委宣传部的一位部长审查节目时,认为这个话剧很有现实教育意义,决定把我抽调出来,重新修改剧本,在全区抽调文艺骨干重新排演。于是,一个受宠若惊的无名教师,整整花了四天四夜,把《龙岗风云》变成了六幕话剧,由江汉区文化馆特聘武汉话剧院的卢狄执导,隆重推出,我也亲自登台出演。这个话剧不仅在全市和省内巡回演出,后来还在中山公园露天剧场售票公演,前后演出达百余场,创下当时演出场次之最。后来,这个话剧还被改编成小说和连环画公开出版。
也许,如果没有当年文华楼那眼汩汩井水的沁润和沐浴,也不可能有尔后《龙岗风云》的出现。
昙华林,那滋养的乳汁啊!
三
当年,和中文系一墙之隔的是湖北美术学院,双方校友交往甚笃。我们常常请他们来参加周末舞会;万学道、罗中文、陈立言等好友也常常请我们过去参观他们的人体写生和毕业创作展览。酷爱绘画,也成了我当年的一项业余爱好。
由于《龙岗风云》的影响所及,1977年,我被市委组织部以工作组的名义调进了当年的《长江日报》。其时,《长江日报》不少编辑记者因“文革”问题已被集中办“学习班”去了,我们就是来顶班“挑土”的。于是,一个从未学过新闻的门外汉,自然会遭遇常见的“排异”反应:
我请教他们怎么写通讯侧记,回答:“‘剧作家’未必不会写侧记?!”
我请摄影老师为我的通讯配照片,回答:“你没看我正忙着,过两天再说!”
我请美术组为我的通讯配插图,回答:“是胖子是瘦子,是短发是长发,是高个还是矮个,你搞清楚了再来找我!”
为了等他们一张照片或插图,往往会影响新闻正常的发稿时间。恰好,总编室掌握发稿大权的有我们中文系的老校友魏天然,我问他,照片和插图我可不可以自己配?他说,你行不行?我说我试试看。其实,为了摆脱这种求人的苦恼,一张插图我可能要花一周的时间反反复复画得自己满意而后止;一张图片,我得不惜血本花上一两个120的胶卷才能挑出一张合格的样片。就这样,在“本报记者海洋”撰写的通讯中,“海洋摄影”、“海洋插图”的署名会同时出现,圈内同行戏称我是《长江日报》“长篇通讯四大金刚”之一。就这样,总算在这家当时的主流媒体站住了脚跟。
昙华林的文学滋养,使我和写作结缘;昙华林的文学滋养,又使我萌生了培养写作人才幼苗的梦想。
我是从学校调来的,自然就负责教育战线的宣传报道工作。
有一次,我在武昌省实验中学采访,年过半百的校长何为介绍学校历史时说,这个学校的前身就是前清时期的“两湖贡院”,是专门考秀才考举人的地方,你进校门时,校门口的石牌坊上有“惟楚有材”几个大字,就是说我们楚国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长篇通讯《在两湖贡院的遗址上——省实验中学新生三十年》见报后,“惟楚有材”几个大字,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和深思:回首近几年的教育采访,有些现象的确令人费解,但凡代表中国中小学生参加亚太地区国际文科类竞赛的夺魁者,为什么绝大多数都是湖北或武汉的学生?历年高考,湖北武汉的考生的考分又为何一直居高不下,名列榜首?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原来,具有重视教育传统的两湖大地,本来就是人才辈出的沃土。经查阅有关资料,惊奇地发现,自古至今,两湖大地“惟楚有材”的确是硕果累累——古有老子、庄子、荀子、屈原、李时珍、陆羽;近现代有闻一多、李四光、曹禺、刘少奇、毛泽东、李先念、董必武,出了四个国家主席;无独有偶,现代中国唯一的两个“百名将军县”红安和金寨,也在楚地!
那时,我正在采访武汉市少儿图书馆和市青少年宫合办的“武汉市中小学生现场命题作文竞赛”。这个竞赛已经办了两年,赛场就设在图书馆内,规模不大,仅三四百人。我当时就找少儿馆的馆长王家全和青少年宫的傅永庭老师商量,为了多出人才,快出人才,能否把这个竞赛改为“武汉市中小学生楚才作文竞赛”,由我们《长江日报》和你们两家及教育局合办,这样一来,参赛的学生就多了,我们的宣传报道也就师出有名了。两人一拍即合,十分高兴。经报社领导研究同意,从1985年起,由武汉地区教育、新闻、出版、红十字会和企事业单位联合举办的“武汉市中小学生楚才作文竞赛”正式开赛,并由好友吕书臣专程赴北京,请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冰心题词“唯楚有才”,一年一届,一直到今天。2000年,经我们提议,市政府同意,“武汉市中小学生楚才作文竞赛”,更名为“武汉国际中小学生楚才作文竞赛”,参赛单位从武汉扩大到港台及美、加、英、日、法、新加坡、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等国家和地区。现在,楚才作文竞赛已经成了武汉市一张亮丽的城市名片。
在长期的办赛过程中,我们逐渐认识到,“惟楚有材”并不是一个狭隘的地域人才观,历史上楚国的极盛时期,其疆域约占中国版图的一半;楚文化是中华民族主流文化之一;“惟楚有材”实际上就是中华民族人才辈出的代名词或同意语,毛泽东就是中华民族杰出人才的典型代表。
楚才作文竞赛已经走出武汉,走出中国,走向五大洲四大洋。
楚才作文竞赛让武汉走向世界,让世界了解了武汉。
楚才作文竞赛也让汉语走向了世界,让世界认知了汉语。
楚才作文竞赛不断给目前世界兴起的汉语热送去了阵阵东风。
时光如箭,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历历如在目前;日月如梭,五十年前莘莘学子,转眼已到暮年。
然而啊,文华楼那极富磁性的男中音,桂花树下井台汲水铁链的哗哗声,依然在耳边回旋……昙华林啊,那滋养滋养的乳汁啊!
(海洋,1962年入中文系。曾任《武汉晚报》常务副总编,高级记者,武汉市人民政府特聘理事,湖北文化产业商会副会长)
三年光影昙华梦
【刘子骧】
“9月9,下汉口,师范路,开步走。”这是我上大学途中即兴哼出的几句韵语,铭记了这个好日子,那是1961年。是日也,天高气爽,我用小扁担挑着铺盖卷和红漆木箱,跟随历史系陶奇学长来到了昙华林。同行者还有已是六年同窗的聂火德师兄。因为是提前到校,接待冷清;夜间倒是享受了蚊子、臭虫们的“热烈欢迎”。
映入眼帘的文华楼是一派清幽景象:一幢三层楼的大四合院,怀抱大块可供多士行吟漫步的芳菲园,有木樨、紫薇、芭蕉诸色花木点缀其间;中央一口大井,水极清冽丰盈。好一座古雅的书院!听说革命烈士恽代英曾在此处中文系求学,探寻真理,更加增添了我的自豪感和使命感。我决心勤奋刻苦,学好本领,献身崇高神圣的教育事业。
我们6102班男生下榻文华楼西南角两个教室。每室15人。床和桌椅摆满一室,过道很窄。我的寝室南窗之外,有一株高大的悬铃木,成了我们的遮阳伞;黄莺儿常在树间嘤鸣,有时落在窗台上窥视我们。树的南边是一条长长的石子路;路之南为坡岗,香樟蓊郁,迎春藤纷披如瀑布。坡岗之东耸立着水塔和凉亭,相看两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