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亮担任红山峡乡党委书记十余年来的心情都很郁闷,万万没有想到,一次醉酒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乡实在太偏僻了,乡党委、政府办公地就挤在绿县西南角上的红山峡村中心的一个四合院里,距县城足有300华里。这里的许多乡亲从没到过县城,乡里的干部回家探亲也只能沿着一条宽度只够一辆汽车通行的土道步行50华里之后,到县级公路上乘座每天一班的长途公共汽车,来回需要两天时间。乡里让年轻干部们按月轮流当“开会干部”,住一个月县城,什么会都代替参加,晚上用电话向书记乡长汇报。因此,自打八路军后方医院离开后,基本上没有外人来过。东方亮来这里担任公社(乡)党委书记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他本是禄县东北30里处的三十里铺村的一个健壮小伙子,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应征入伍,七十年代初从部队排长的职位上转业回到家乡,被安排在离县城十几华里的一个公社(乡)当了副书记兼武装部长,凭着满腔的热情和扎实肯干的“傻”劲儿,受到上级和乡亲们的称赞,不久竟当上了公社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天有不测之风云,正当他拼命领着乡亲们“学大宅创高产”时,县委开始按照上级指示清理“文革”中的“双突”(突击入党,突击提干)干部了,把他也列入了清理对象。县委组织部主管干部工作的副部长是他当年出生入死的战友,悄悄征求他的意见,看下一步工作怎么安排。他听后愣了半天说:“我怎么也成了双突干部?这是从何说起呢!既然组织上那么定了,就那么办吧,一个农家娃娃出身,官不官的无所谓,只要有活儿干就行。”
当副部长的战友知道对他的定性有些牵强,就建议让他到偏远的深山区进行锻炼,既保证书记职位,又圆了他“干活儿”的梦,得到了县委的批准。这一来就是十多年啊,他成年累月组织乡亲们植树养羊,每个月回家一趟,住上一二晚,连儿子都快认不清他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上了年纪,爱人患了疾病,就产生了思乡的念头,曾几次向县委打报告要求调往离家较近的乡镇,结果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没了消息。他心里明白,那时一提“文革”中的“双突”干部,领导们都象躲瘟疫一样避之三分,有谁肯照顾你惹是生非?因此,干脆把调离的念头抛到了脑后,白天爬山趟沟,逐村逐宅逐户地了解情况,帮助乡亲们解决些生产生活中的困难,晚上回到乡里,因为信号差,没法看电视,就和干部们打扑克玩麻将,有时弄点酒喝一喝,倒也活得自在,喝醉了酒还要苦中作乐地哼上一曲流行歌曲:“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那年有个记者在乡里住了一晚,见证了他们的生活,给东方亮起了个绰号--“傻冒书记”,并总结了他的四大傻:傻干——不喊不叫不宣传;傻受——不申不辩不开脱;傻熬——不跑不找不求情;傻清——不贪不粘不受女人情。慢慢传向了社会,不少人见了他倒忘记了他的真姓,口称傻书记,他痛快地答应,根本没当一回事儿。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星期天中午,他与几个乡干部打上份饭,凑在院里的大槐树下边吃边聊,忽然想起昨天一个老乡来看望他时提来两瓶自己烧制的黑枣酒放在了床下,忙去提来,与大家边吃边喝起来,饭后回到宿舍,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梦见回到了家里,见到了日思夜盼的爱人,正想上前亲热,忽被乡办公室主任喊醒了。
办公室主任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有两辆北京213进了村,直往红山峡村委会开去了,打头的是咱县委书记的座车,后边那一辆一定坐着更大的官儿,你赶紧看看去吧!”
“瞎说!”他揉着红肿的两眼说,“现在各级都在忙着大上工矿企业,咱这穷乡僻壤的,大官儿来这儿干啥?”
“真的!”办公室主任焦急地说,“不敢糊弄你!你要不信,就去门口问问派出所长。”
“问就问!”东方亮趿拉上鞋,去门口找派出所长。
因为山里人淳朴、发案少,所以这里的派出所只有3个人。因为乡里穷,没钱补贴派出所经费,干警的服装和摩托车烧油都成了问题,所长无奈,就在乡政府门口弄了个烧饼炉子打缸炉烧饼出售,赚些钱做补充。缸炉烧饼是这一带的特产,炉体内部是一个敲掉底的水缸,外边套着一个大铁桶,水缸和铁桶之间填着泥土保温。打烧饼时先将生面做成层层垫油的长方形,然后往一面均匀地撒上芝麻,待底下的煤火将缸体烤热之后,再把没有芝麻的一面摔在缸体上烘烤熟取出。这样做出熟烧饼两面发脆,里边软香,再加上芝麻的香味和瓷体的特殊味道混合在一起,吃起来又香又脆别有风味,因而深受山里人喜爱。因为烧饼出于缸体之内,制作时又有一摔,所以称作打缸炉烧饼。
东方亮来到乡政府门口时,看见派出所所长正撅着屁股弯着腰低头往缸炉里边摔生烧饼,就上去拍了他肩膀一掌,笑着说:“光顾打烧饼,不好好看门,能当好所长?”
“别胡闹了!”派出所长直起腰来一看是他,忙严肃地说,“我刚才看见两辆小轿车开向了村委会,里边准坐着大官儿哩,让办公室主任通知你去了。”
“看来是真的。”东方亮嘟囔着,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村委会。好歹乡政府距离村委会只有半里地,东方亮只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一看村委会门口果然停放着两辆能爬山的北京213,便急忙进院走向村委会办公室。
“来啦?”县委赵书记看到他进来,站起来和他打了个招呼,转身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介绍他,“他就是这儿的乡党委书记东方亮。”并对他说:“这是省委的孟书记。”
“我……操…,这么大官儿!”东方亮僵着伸出的右手惊出一句当地土话。
老人客气地站起来,微微一笑,伸出右手说,“副书记,来,认识认识吧,东方亮这名字真好啊!”
“没办法,名字是爹娘给起的。”东方亮握着孟书记的手说,“名儿好命不好啊。”
“啥子意思,遇到困难了?”孟书记握着他的手问。
东方亮偷眼一看,只见赵书记目瞪口呆了,急忙解释说:“没事!没事!在山沟里呆久了,嘴上缺个把门的。”
“没事就好!坐下聊聊!”孟书记手指一把椅子说。
“行!”东方亮答应一声,坐到了孟书记指定的椅子上。
“从哪儿说起呢?”孟书记微笑着说,“就从你们乡的基本情况说起吧。”
“哎呀!没带笔记本,说砸了咋办,你们等我一会儿!”东方亮说完,起身就向屋外跑去。
孟书记看一眼满屋子的省、县、村干部,默默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赵书记看了一眼孟书记,接上腔汇报起全县的绿化工作。
几分钟之后,东方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屁股蹲到自己的椅子上,也没看大家在干什么,气喘吁吁地说:“问吧!这回不怕了。”
“好!”孟书记点点头说,“还从基本情况说起吧。”
东方亮打开笔记本后又发出了一声惊叫:“拿错本子了。麻烦你们再等我一会儿!”
“算了!算了!”孟书记摆摆手说,“坐下,坐下,随便聊聊吧。你们乡有多少个村呀?”
“21个村,2135户,11537人,加上黑人儿是13581人,3887亩耕地,67395亩山场……。”东方亮背书一样说起来。
“你说的黑人儿是啥子意思?”
“孟书记有所不知,自打并乡扩镇后,不少村离乡政府上百里,乡亲们领个结婚证得来回跑三天,费那劲儿干啥,干脆明媒正娶过了事儿,生了孩子,也不上户口,就成了黑人儿,可不是非洲那样的黑人。”
“噢,原来是这样。你这儿人均不足三分地,要实现小康靠啥子哟?”
“少生孩子多种树,喂羊养爹(獭)快致富。”
“养爹?养那么多爹干啥?”
赵书记见省委副书记听误了,快接上腔说:“这里的乡亲们爹獭不分,养爹就是养獭。”
“噢,那你们养了多少只羊和爹呢?”
“大小羊加起来是18521只,爹是3725个。”
“不对吧,统计表上不是说58620只羊吗?”
“对,对!”东方亮连连点头说,“依你的!你的官儿最大,就依你的。”
孟书记长叹了一口气,说:“今天咱们就聊到这里吧,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
“别,领导们大老远来了,还不到乡里坐坐,尝尝俺们的生态饭?”
“不了,我们还要到其他地方转一转,你先回去吧。”
“行!你们好好歇着吧。”东方亮说完,站起来走出了村委会,低着头向乡政府走着,一边走一边叹着气:“完了,全完了……”
派出所长看见他回来,老远就喊:“参见了大官怎么倒疲软了?”
“别他娘的提了!”东方亮垂头丧气地说,“老子今日个算墩屁股擦脸啦!”
“老战友过来,学学败上什么兴了。”
“嗨——”东方亮长叹了一口气说,“省委书记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叫老子喝多了,什么也记不清了。第一回过去,忘了拿本,第二回跑回来拿本又拿差了,再说回来拿本,人家又不许了。最后问咱们靠什么致富,谁不知道山里除了种树养羊,别无他路!咱如实说了,结果与县里让报的数字不一样,唉……”
“你可真败上大兴了。”派出所长打断他的话说,“你可真是个傻小子!你知道省委书记为什么来咱这里呗?”
“还不是察看养羊……”
“到一边拽蛋玩儿去吧!”派出所长再次打断他的话说,“畜牧业和林业都是老皇历了。半年前,咱们乡的几个村找了个能人看了看,人家说咱们这儿的山上到处是铁矿,叫他们弄下来卖给人家。这几个村就崩下矿石,开着小拖拉机送到县道上卖矿石,都发财了。你歪着脖子不认这个理儿,说是保护山林,硬让俺们给封了。县里把这事报到了市里,市里又报到了省里,这才惊动了省委书记。我估计他们是来看道路情况哩。你喝醉了,胡说半天,还不是自己摘自己的乌纱帽?”
“摘就摘吧!”东方亮苦笑着说,“老子都叫这比韭菜叶还窄的乌纱帽翅子压得阳痿了,摘掉更轻松,说不定还叫老子到离家近一些的乡里干哩。”
“人家要是还叫你在这儿哩?”
“仰八角擤鼻子——弄到哪儿算哪儿吧。”
“哎哟!”派出所长大惊小怪地惊叫一声,手指村委会方向说,“他们要走了,你快躲一躲吧。”
东方亮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两辆轿车朝着自己开来,淡淡地一笑说:“我不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
说话间,两辆轿车从他们面前缓慢地驶了过去,顺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向县道方向驶去。
看着远去的轿车,派出所长说:“你好歹是个乡党委书记,刚才还和他们见过面。按理说,他们就是因为忙,不下车告别一下,也应该在车窗口上招招手呀!看来,你是真把他们惹火了,乌纱帽难保了。”
“拽蛋!”东方亮笑骂一声,长叹一声,摇头晃脑地哼着歌走向乡政府大院:“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2
派出所长说对了,东方亮真把两个书记惹恼了。
打发走东方亮,孟书记的情绪恶劣到了极点,只是不好当着面前的下级强压着心头怒火没发作而已,可是也没有了与别人交谈的情绪,勉强支撑着应付性地和别人聊了几句,就提出了打道回府的要求。
赵书记也觉得今天很扫兴,难以挽留省委书记,只能顺从地陪他离开,临上车前却被他叫到了自己的专车上,一等他坐好,就问:“小赵,你们绿县还有人没有?”
“人才当然有!找个人换掉他,没有问题。”赵书记从孟书记的话里嗅出了一股浓重的火药味,只好主动提出符合他意思的主意,遗憾地是猜错了。
孟书记沉吟着问:“东方亮在红山峡干多少年了?”
“十五年零六个月”
“他的家庭情况如何?”
“听说他的家在距离县城百十里地的鹤山村,父母健在,妻子和儿女和父母都在老家务农。”
“你想过没有,他今年就是40岁左右的样子,到这儿十余年,意昧着在20多岁时就远离家乡,难以见到亲人了。我们都知道百善孝为先,食色性也,难道他不是一个孝子,也没有人生的苦恼?”
“县委倒是考虑过他的情况,可他一直没提过这方面的要求,加上年轻人都不愿到这里工作,就不了了之了。”赵书记坦率地说,“现在,我只觉得他不应该在大白天喝酒,更不满意他口出狂言。”
“不是狂言,而是酒后吐真言。”孟书记庄重地说,“小赵,你不觉得现在真言难得吗?”
“感触很深。现在乡镇干部中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你先说,你准输。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先汇报,你准挨批评,因为大家都吹牛骗人,先说的吹牛把真实情况扩大了10倍,后说的则敢于吹上20倍。因此,我现在很烦听汇报,因为这是最虚假不可信的,我要看的是结果,要得是真金白银。”
“太好了!你先说,你准输;不听汇报看结果;这就是实事求是和弄虚作假的斗争呀!你今天听到东方亮吹牛了没有?”
“没有吹牛,说走了嘴。”
“不但没吹牛,而且丢了内容,缩小了成绩。你看看这绿油油的山,清沏沏的水,就知道他这十几年干了些啥,难能可贵呀!可是他为什不扩大、不吹牛呢?这件事证明了他不想骗取荣誉和职务,没有说谎的故意,他是个老实人呀。”
“您的意思是对他不做组织处理?”
“我不想让人们说,因为我们见了他一面就罢了他的官。这种结果不仅对你我不利,而且会助长当前吹牛说谎的恶劣风气。小赵,你不知道,我现在想听一句实话有多么困难,下边的人为自己升官讨好我,是只报喜、不报忧,汇报听假话,报告全是官话、套话、假话。你说了乡镇领导的说谎情况,我要告诉你的,远比你说的严重。老百姓说,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说两个文明建设是,扫扫街,刷刷墙,改改数字进小康。民心就是天心,民声就是天声,如此下去,怎么了得?我们不是常说老实人常在吗?为什么就不能给东方亮这样的老实人一个较好的环境,让他尽可能地对父母尽尽孝心,对妻子儿女多献一点爱心,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人家不跑不找不说,但组织上更应该多关心啊。当然,我们使用干部还得考虑他的能力,但是更重要的是看他的人品,有能力人品差的人比能力不足人品好的人危害更大。我看出来了,东方亮能力不大,人品不错,希望你们能够正确使用他,关心他,不能办既让牛儿跑又不给牛吃草的蠢事。”
“孟书记,您的话,我听懂了,就是不仅不能打击东方亮这样的干部,而且还要保护、照顾他这样的干部。今天,我们基本上确定了开发红山峡生态旅游的规划,考虑到东方亮的能力和家庭情况,也该让他换个战场,开辟一片新绿洲了,尽力安排他一个既能多照顾一点家庭,又能发挥自己能力的岗位。”
“这是你们县委领导班子的事,我只是以一名老党员的身份建议你们这样做。希望你们不要勉强听从我的建议,更不能当作命令执行。”
“我只是向常委会提出建议,不传达你的意见,行不行?”
孟书记点头笑了。
此后,两人谁也没再说话,都在闭目沉思、回味、咀嚼着刚才短暂的谈话。
轿车飞驰着,将路边的高山抛到了车后。
3
东方亮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酒后一番醉话还真的带来了好运。
一个月之后,他奉命到县委组织部与部长谈话并接受调令之时,用文人小说里常说的话就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他被调到了离县城百里的孔家庄镇,出任镇党委书记。虽然还是在远离县城的深山区任职,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里毕竟距家乡鹤山村只有50华里,而且都是相对平坦的国道,镇政府还有一部自购的北京吉普,他想回家只需半小时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