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关镇的人们都知道崔英杰是个傻子。
这个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五官端正,肤色白皙,谈吐文雅,是个标准的帅哥,傻就傻在“不务正业上”。
大学毕业后回乡,省城的几个星级酒店相继前来聘请他担任大堂副理,出价不菲,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礼貌性地送走他们后,冲着远去的轿车吐一口吐沫,轻蔑地骂道:“狗眼看人低,什么狗屁经理?纯粹是让我当相公。”
“相公不好呀?戏台上的好人不都叫相公吗”旁观者不解地问。
“此相公非彼相公!”崔英杰冷笑道,“当今,人心不古,道德滑坡,有的人向往金钱,有钱的人寻找刺激,男人寻花问柳,女人不肯闲着,花钱找男人取乐,酒店为拉住这些有钱女人,就给她们寻找貌美男子。此相公实乃男妓也!”
男人听了,欣羡不已地说:“既快活又能挣大钱,何乐而不为?傻小子一个!”
女人听了则说:“这吃什么劲哩?男人历来就是三妻四妾的,妻妾成群的也不是少数,别人掏钱让你耍,你还不干,真是一个傻小子?何况既是有钱女人,料想不会很丑哩。”
崔英杰的母亲听了,把他拉到家里说:“好小子,有志气,咱饿死不干这种败坏门风的事,准备考公务员吧?你自小聪明,又是在北京念的大学文科,弄个铁饭碗,不,现在成了金饭碗了,没有问题。 ”
“家慈差矣!”崔英家笑道,“而今官场,要真才实学,更需吹牛拍马说谎之功,我学不来,也不屑学,考上之后,岂不活活受罪?”
“孩子,人活在世上,总得找个营生养家糊口呀?”母亲婉言相劝说,“不进公司,不进机关,当个老师总行吧?”
“这倒可以考虑,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一乐也。不过,我已是考虑好了,当一个作家。”
“不行!不行!”母亲连连摇头说,“你爸爸当年就吃了这个亏。在机关里当干部,本来可以凭借本事高升的,偏偏熬夜费油地搞业余创作,文章没有变成过铅字印出,稿费没有拿过分文,耽误了工作和应酬,至今还是一个办事员。更何况现在的作家不如那时值钱,那时候,大家都一样挣工资,上下不差什么,作家稍微拿一点稿费,就能抵上一般干部的几个月工资,是让人高看,令上级领导也要敬重三分哩。现如今,税务、烟草、电力等企业工资高的叫人不敢想,费心费力的作家拿一点稿费不如人家一个月挣的零头,作家都快成叫花子了。更重要的是人家会上网,会看电视,人们浮躁的不行,没人读书看文章,你写出来也没有出版社理睬,当不得作家哟。”
“妈妈说得对!”崔英杰恭维母亲一句之后说,“正因为世风如此,我才决定当作家哩。我要弘扬民族文化,宣扬圣贤思想,讴歌时代英雄,鞭挞社会丑污。我相信,人们不会沉迷过久,总有一天会觉醒过来,重新读书的。老爸,您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什么事?”一直埋头读书的父亲抬头问。他因仕途不顺,挣钱不多,在家中只是一个“副统帅”,遇到妻子教育儿子一向不敢发言的,因而一直沉默不语。
“把您的藏书借我一用。”
“好办!没有问题!”父亲连连点头说。他做了一辈子作家梦,一生见书就买,开始尚得妻子支持,后来屡遭反对,然爱书成癖,依旧“顶风作案”,购书不止,藏书已过万卷,正愁没处打发这些心爱之物呢。现闻儿子开口,料其必有大用,当然乐不可支地应诺了。
“谢谢老爸!”崔英杰转而又问母亲,“听说妈妈给我购置了新房,我是否可以前往住用?”
“有对象啦?快请到家让我俩看看。”母亲兴奋地说,“房子在镇中学旁边一楼,能开门脸赚钱,还能住人。去年我要买,你爸说地方太乱,后来拧不过我,就买下了。我都装修好了,就等你结婚用哩。你的对象看了准满意。”
“不是结婚,我要载一棵梧桐树。没有梧桐树,难得凤凰来呀。”崔英杰嬉笑着说。
母亲焦急地说:“傻孩子,咱那房子门前就是人行道,没地方栽树。”
“在屋里栽!”崔英杰手指父亲一屋子藏书说,“这就是梧桐树,书中自有颜如玉嘛!我把这些书一放,搞个文学沙龙,白天以文会友,夜晚专心写作,不信成不了作家。更重要的是路有不平,我敢在书上骂;官员贪赃,我能鞭挞,心里不窝火,不憋气,能得自由矣。”
“好主意!”父亲拍案叫绝说,“我一生写作,没有成功,总结失败原因,主要是因为无人指点和切磋。其实,咱们县想当作家的人不少,毛病是各自为战,互相保密,结果无一人成功。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合数人之力,各自取长补短,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孩子他妈,这是好事,赶快表态支持吧!”
“狗屁好事!”母亲板着脸说,“叫别人把自家的孩子抱走做满月,我可没有你们这么糊涂。这房子除了娶媳妇,谁也不许动。”
“老爸!”崔英杰愁眉苦脸地说,“没办法!我只好背上您的书,四海云游去了。守着青灯古佛,念经敲木鱼也不错。”
“你说什么?”母亲惊问。
“红尘浑浊,连一张书桌都安放不下,不如出家当和尚去。再见!”崔英杰庄重地说完,跪下拜了拜父母,起身拿了个饭碗就走。
“别走!”母亲拉住他问,“真的当和尚?不带一分钱?”
“出家人不爱财!”崔英杰晃晃手中饭碗,“一盆一钵足矣!”
“孩子,妈依你还不行吗!”
2
崔英杰以智慧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当天就雇人把父亲的藏书、书柜安放到了新房里,还在门口悬挂了一张启事:本人崔英杰以文会友,建此英杰文学沙龙,除有偿出租书籍外,还欢迎各个文友相助,邀请各位立志于文学创作之俊才访谈饮茶,切磋文章,献出藏书,为繁荣文学创作出力。
围观众人看了纷纷笑骂:
“疯子!傻子!”
“县图书馆的藏书都没有新书添置了,一介草民有何能耐?”
“文化馆都该换门面以经商为生了,还妄谈什么繁荣文艺?”
……
笑骂声尚未断绝,就有一华发老人提着一个沉重的箱子走进了英杰书屋,自我介绍说:“我是本校教员闫增六,对先生义举甚为赞赏,敬佩之下,先选几本藏书奉上,望笑纳。”
“过奖了!谢谢!谢谢!”崔英杰急忙请闫增六先生坐到椅子上说,“立足未稳,没有打扫干净,委屈先生了。后生不才,妄自尊大,设此沙龙,不知能不能成功?”
“先生过谦了!老朽不才,已在该校执教数十年了,知道门下学生中有诸多文学爱好者,偷偷进行着文学创作,均无建树,都望名人指点。可是,有的名人太忙而难见,有的名人则说没有一个作家是人教出来的,因此我的学生通过摸索,都到了半瓶子醋——整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的境地。先生此举,必将引他们前来的。哟,这不有人来了。”
随着闫增六话音进屋的是一个衣着时髦、风韵犹存、依旧漂亮的中年女子。她脉脉含情地看了崔英杰片刻,将手中的一箱子可乐放到地上,笑着说:“不好意思,影响你们文化人聊天了。我叫王竹,是隔壁小超市的老板娘,因为没有念过几天书,最敬佩的就是你们这些文化人。今日个看见你们开张,没有别的表示,顺便给你们送来一箱子饮料,留给你们解渴吧,以后没了,尽管到我店里搬,不要钱的。我走了,你们接着聊吧。”
“不能!不能!”崔英杰追到门口喊,“无功不受禄……”
“崔先生,算了吧!”闫增六叫回崔英杰说,“这是一个好兆头,表明了人心所向,你就不必客气了。她家男人杀猪卖肉,她开店在学校门口,利润远高于其它店铺,她有的是钱。用她的钱,其实是还利于文,永不伤廉。”
“也是!不过,闫先生,我还年轻,今后切莫再叫我先生了,免得折了我的草料。”
“君不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乎?好了,准备迎接你的文友吧。”闫增六说完,走出了英杰沙龙。
果然不出闫增六所料,第二天就有人登门拜访了,接下来天天有人登门,借书的,赠书的,请教写文章的都有。
看到登门的人络绎不绝,有些人又说:“有喜欢孙猴子就有喜欢猪八戒的,有喜欢上网唱歌跳舞的就有喜欢啃书本的。”
崔英杰闻之,笑而不语,心里却说:“老子就是猪八戒也有三十六变,胜过你们这些假悟空。”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十余个文学爱好者应邀来到了英杰沙龙。
崔英杰等他们坐好后,说:“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具体实现我们以文会友的宗旨。我知道大家手头上都有没有发表出去的作品,就是谁也不肯拿出来让大家讨论,还怕面子上下不来,其实这样做很不聪明。害羞是暂时的,成功是永久的。大家谁也不是李白、杜甫、曹雪芹,写出来的文章十分完美。要想成功,我想集众人之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地研讨上一次,甚至几次,大家获得成功就不难了。哪位仁兄肯抛砖引玉哩?”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了。
“好吧!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崔英杰说着,拿出自己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念了起来,念完后说:“我也是初学写作,恳求大家讨论,提意见,不吝赐教。凡是提意见的,都是瞧得起我的人,不管意见对与否,我都感谢,认定是真朋友,凡是不肯说的,我的想法就多了,怎么多,大家自己想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就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开口说话,开始还是和风细雨地评述,后来竟展开了热烈争论,发言内容涉及到了立意、环境、人物、性格、细节、情感等方面,争论到深夜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崔英杰一直微笑着倾听、记录,恭敬地像个小学生,仿佛听了一堂小说创作课。几天后,他将根据大家意见修改过的小说拿出来,邀请大家再听,竟然获得了一片赞扬声。
崔英杰认为自己成功了,劝说大家把压箱子底的退稿和新稿件拿出来共同剖析。大家看到他如此大度和成功,纷纷拿出稿件要求讨论。
崔英杰遵照大家的意见,接连组织了几次研讨会。
参加研讨的人在不断增加,兴趣也在不断增大,不少人还把自己的感慨上网传播,英杰文学沙龙的影响在迅速扩展着。
省市文联、作协及出版社的人员闻知,也来了解情况;几位知名老作家也陆续走了进来……
两个月后,参与讨论的十个业余作者的作品相继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其中有一个人的中篇小说竟然出现在了国家级的文学刊物上。
大家认识到了这个沙龙的重要性,把藏书纷纷捐献了出来,还要捐献稿酬给沙龙,供日常开销。
没有文化的王竹也不时地给崔英杰送些饮料、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东西过来。
崔英杰对此一概不拒,认为大家送书和稿酬是把沙龙当成了自己的家,王竹的钱赚得是学生的,投在同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未来作家身上是理所当然的。
他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却忽略了一个细节:王竹到来只捡无人光顾的时刻,进来后或附于他的肩头以胸脯压在他肩部观看他写作、看书,或坐于沙发上露出性感的大腿与他聊天。
3
一天上午,崔英杰正在沙龙里读书,忽然听到一声喊:“崔先生,您好?”
“不敢!叫我崔英杰吧。”崔英杰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中年人说,“面生得很,先生有何见教?请坐,请坐!”
“谢谢!”中年人坐下后说:“谈不上见教。我是请教来的。年轻时也爱好写点东西,不知何因都没有发表出来。我听说你们这个沙龙里最近捷报频传,有八篇作品公开发表,想取一点经。”
“请问,大作投出去前讨论过没有?”
“没有!人们说,文学创作是个体脑力劳动,一讨论就显不出个人的风格了。”
“荒谬之极!”崔英杰毫不客气地说,“这是某些人压制人出头的一个借口。试问,这些成名人物的作品出版、发表,经过责任编辑修改没有?责编修改是不是一种意见?是否就改变了他的风格?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聪明的人也有失误、考虑不周的时候。历史证明,有许多人的成名之作是经过多人帮助而横空出世的。法国的著名作家莫泊桑写了许多作品,都被其老师福楼拜枪毙了,只有写出《羊脂球》后,经福楼拜通过才发表的,结果一举成名,成了莫泊桑最好的作品。咱们中国,远的不说,就说歌剧《白毛女》,署名至今仍是集体创作,虽然我知道这是贺敬之执笔写出的,但是写出后是经过诸多人提意见修改的。在中共七大召开时彩排,还有人要提意见修改,是晋察冀公安部长说,还改什么,无非是让我出张枪毙黄世仁的布告而已。还有名著《红岩》,初稿不过是一本名叫《在烈火中永生》的小册子,是中青社的责编觉得素材可惜,把作者请到北京修改为长篇小说的。还有著名作家陈登科,投稿时不会写‘爬’字,就把‘马’字下面的四个点去掉,责编一看就知道,马失四足必定爬下,稿件照用。我说这些,主要想说明现在投稿的多了,编辑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忙着赚钱糊口过日子,已经很难顾上给作者谈稿、改稿了,作者要想成功就得靠自己努力,自己的力量不足,就要大家当责编、研讨。我们就是用得这个笨办法,你如果感兴趣不妨参与进来嘛。”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中年人感叹道,“先生是否有时间赏脸与我小酌……”
“铁部长,你们还没说完呀?”王竹突然闯进来问,“我想请你吃饭哩。”
崔英杰闻言一愣,说:“铁部长,什么部长?哪儿的部长?”
“你个书呆子!”王竹手指崔英杰说,“县委常委、宣传部的铁部长。”
“我叫铁瑛!”铁部长笑着站起来说,“她是我们村的老街坊。你们的事都是她说给我的。”
“铁部长!”崔英杰难为情地笑着说,“对不起啦!书生意气,冒昧地胡说了半天,不当之处请批评。”
“罚你喝酒!”铁瑛爽朗地一笑说,“王家妹子,谢谢你给我介绍了一个好朋友。对不起了,我想跟英杰先生单独谈谈,改天喝你的酒。”
“没事!只要你不骂我,说到我门口吃不上饭就行。”
“好!咱们走!”铁瑛笑着拉上崔英杰的手就往外走。一出门脸色就变了。
沙龙门口上停放的帕萨特轿车后边停着两辆桑塔纳3000型轿车,车上分别下来了文体局局长、县文联主席,陪笑齐声呼喊:“铁部长!”
铁瑛黑着脸问:“你们干什么来了?谁叫你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