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晚又揽了件修电脑的活计,于是起了个大早——至少比平时早得多,然后我给徐启林打了个电话,问了他的地址,表示要提供上门维修电脑服务。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告诉了我地址——金尚路119号。金尚小区位于厦门市金尚路以东的新开发区,配合1996年市政府安居工程,现今建成的小区包括金泰里、金国里、金安里、金民里。一栋栋大房子坐落在花木繁盛的土地上,每一栋的前后都带着大花园,有些户型还有游泳池,和车道有些距离。相邻的两栋房子之间栽着香樟树,一排排香樟树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很好地阻拦了邻里之间偷窥的视线。刷着白漆的铁栅栏在树下时隐时现。
我徒步来到119号的前院,轻轻叩了叩门。119号前院的草坪很整齐,看来有人经常修剪。
不到十秒,徐启林打开房门走出来,他穿过草坪,身子前倾为我打开院门,目光中流露些许惊讶:“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他探身往前路上看了看,“你的车在哪里?不在车道上?”
我伸手一指一百米开外的金尚路115号。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抿嘴笑:“那是我家!”
他眉梢微微上挑,这应该是他表示错愕的表情。他绅士地接过我的挎包,领着我穿过前院的草坪:“你电话中说对这一片很熟,是这个意思啊。”
“当然,”我飞快地点头,“就算我再如何宅,我在这里也住了三年啦。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和你是邻居。你搬来多久啦?三年前我到厦门的时候,这里的住户好像还是别人……”
“我搬过来不久。三个月前从朋友手中买下来,又改装了一个月,两周前才搬进来。”他拉开房门,比了个手势邀请我进这间大屋,“我喜欢金尚路,空气清新,非常安静。”
金尚路每户人家的房子都是砖石建筑,外观不尽相同,颜色随着主人的喜好变化。每户人家户型都有些微差别,但大致相同,一进门就有道深深的玄关,每个房间都很宽敞,还有很多未加利用的空间。
“当然,这里比市中心确实好太多了,绝不会有什么记者,邻居们也不会因为隔壁住了个明星而成天打量。”
我边说边低下头换鞋,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金色的光芒如闪电般朝我扑来。那高昂的头颅、凶悍的眼神、充满杀气的利齿、稳健的步伐,还有那壮实的身躯,以及从胸后到腹部呈上收姿态的完美曲线,都已经深深地出卖了它!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下一秒我胸前已经挂上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肩膀搭上了一只毛茸茸的前腿,一只金色的大狗对我张开了嘴,吐着鲜红的舌头,露出尖尖的獠牙。
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我尖叫起来。
在我以为它下一秒就要咬上我的时候,徐启林一把拽住了狗的项圈把它从我身上扯下来,用惊人的力气拖开那只巨大的、毛茸茸的东西。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体形巨大、四肢矫健、看上去足有半人高的金色长毛苏格兰牧羊犬。
徐启林一言不发地拎着项圈,拉着它消失在玄关之外。
我听到了两声不甘愿的汪汪叫声,然后演化成呜呜的鸣叫,很快消失在空气中。
是的,我怕狗。
我非常怕狗。
后怕还未过去。我大口喘息,双腿软得像面条,瘫在地上宛如被抽了骨头的泥人。
徐启林再次出现在视野中,他迈着长腿走到我面前,躬着身对我伸出手:“抱歉,我不知道你怕狗。我把它关起来了。”
我惊魂未定,但总不能长久地坐在人家的家门口发呆,我伸出手抓住他的手站起来。
他的手是十足的男人的手,宽大、有力,手指颀长,我轻轻松松被带到了客厅。
在客厅坐下后,我终于缓下了被那只狗惊得找不到归处的心脏,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着白色衬衣、藏青色的休闲裤,看上去十分年轻,活像一个大学生。
徐启林就像任何一位好客的主人那样,起身倒了杯热茶,用一个精致的白瓷杯递给我。
“是我考虑不周。哈利本来是条温顺的狗,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晒太阳。所以只要在家,我都不会系着它。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喜欢你。”
我喝了口热茶定定神,它喜欢我不等于我喜欢它。
“我小时候被一条大狗咬过,”我弯下腰指了指我的小腿,“这里,那狗咬得特别狠,扯下了我小腿上好大一块肉,伤口深得连骨头都看得到。曾经有一度,我晚上听到小狗的叫声都睡不着觉。”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过惨痛,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我,半晌后说:“对不起,我应该先告诉你我养了狗。”
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有人怕蛇,有人怕鬼,有人怕蟑螂小强,而我因为那痛苦的遭遇,最怕的就是狗。所以我一般去别人家,通常会先问对方是否养宠物。养宠物的话,我敬谢不敏,绝对不登门拜访。
印象中119号的原主人是一对姓黄的中年夫妻,黄太太是家庭主妇,黄先生则是实业家,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工厂。后来我跟萌在阿拉斯加度完假回国后,发现黄氏夫妇已经搬走了,而119号在我离开期间也数度易主,乏人打理,以至于花园荒废泳池干涸。
而现在的119号焕然一新——我目光所到之处,无不井然有序。沙发和转角柜搭配起来天造地设。沙发旁的柜上,有一只白瓷花瓶,插着几枝栀子花,白皙的花瓣上沾着水珠,新鲜欲滴,花瓶旁还有把园丁剪。
“从花园剪下来的。”他应当是注意到了我的疑惑,简单解释了一句。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宽大客厅的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帘半拉半掩,后院的林子和姹紫嫣红的花园沉浸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花园的另一个角落有个泳池,宛如一块碧玉,碧波盈盈。
我说:“花园很好看,很像以前的样子,你重新打理过吗?”
“是,”他居然微微笑起来,“我并不像世人以为的有那么忙。”
我恢复了精神,环顾四周:“徐先生,你的电脑在哪里?”
“在二楼书房。”
客厅北面是宽阔的阳台,我看到那条健壮的苏格兰牧羊犬懒洋洋地趴在一块驼色的软垫子上晒太阳。它不动的时候,我必须要承认,那是一条漂亮的大狗。看到我的时候,它长毛一抖作势要站起来,眼中精光迸射,吓得我一颤,赶紧上了二楼,进了他的书房。
徐启林的书房非常大,装修素雅安静,进门处的右手边是整面墙壁的书架,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左侧则是还空着的柜子。
长方形的书桌在窗前,整洁的桌面上放着那台我见过的笔记本电脑。
“有劳你了。”
我在书桌前坐下,连上外接电源,试着开机,但屏幕始终黑沉沉。我贴近笔记本,风扇、CPU毫无声音,寂静如冬。
“这几天都是这样。”徐启林说。
“我猜是硬件出了毛病,恐怕还不是小问题,”我确认电源没有坏掉后,仰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徐启林,“这台电脑是最新型号,上市不超过半年,应当还在保修期内。如果我现在拆开,厂商也许不会赔偿了。徐先生,我看必须找维修人员上门。”
他轻轻拧了拧眉心,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样:“保修?”
“是啊。你的保修卡在哪里?”
“没有,”他诚实地看着我,“半年前我为APL代言,他们送了我这台笔记本。”
我扶着额,一瞬间心里真是百感交集,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咆哮还是流泪。代言人的笔记本都这么容易坏掉的话,让其他花钱买这台笔记本的顾客情何以堪!
“好吧……”我语气虚弱地开口,“你既然为他们代言,那你随便打个电话给APL公司,让对方派技术人员过来就可以了。”
“太麻烦,”他面无表情地一口回绝,“而且今天是周末。”
没想到他是如此体贴如此为别人着想的人,我有点感动地看着他:“那徐先生你有工具箱吗?我拆开看看。”
“当然。”
十分钟后他从储物室拿来了一套工具。书房的角落沙发和矮茶几,应当是他平时看书时坐的。我把笔记本放在几案上摊开,开始拆卸硬盘、CPU、内存。我把硬件一块块拆下来,在工具台上整齐放好,抬起头就能看到徐启林坐在我对面,他专注地看着我手中的进程,偶尔还会问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我毫不费力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徐先生,你的电脑进过水?”
徐启林微微一愣:“我没有印象。”
“你看,太明显了。”我给他看湿漉漉的主板。
那是主板和硬盘接口的缝隙,还残留着些水汽。
“进水多久了?”
“不知道。”
他回答得异常干脆,仿佛这台电脑和他没有关系。
那就说明,进水的时候他不在现场或者是关机时出的问题。
“唔……”我手背支着下巴想了想,“可能是宠物的原因。我以前就见过猫在屋子里玩耍的时候碰倒了水杯,导致电脑进水主板坏死。”
他说:“有可能。”
“如果这样推测的话,主板都烧掉了所以无法开机,不过硬盘应当还好,密封严实,没进水的迹象……”
估计始终是估计,不算数,我于是回了家,随便拎出来一台旧笔记本到了徐启林家——和大多数Nerd一样,我对电子产品有着狂热的爱好,电子产品平均每半年更新一次,现在家中堆积了起码十台以上的笔记本。
我拆下了旧电脑上的配件,更换到徐启林那台进水的笔记本中,开始一样样地测试主板、显卡……我很久不做这样维修硬件的事情,今天纯属意料之外。因此磨磨蹭蹭测试了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原因。
“万幸,你的硬盘没事,”我把地上的那些零件分门别类保持原样放好,坐在沙发上,觉得腰酸背痛,“需要换新主板和内存。”
“辛苦你了,”徐启林递给我一杯红茶,“方便的话,能否陪我出去选购主板和内存?我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需要你的参谋。”
我抬头看了看时间,有些犹豫:“徐先生,可能不行……”
他惊讶地看着我。
“其实电脑主板未必要去商场选购,直接在网上订购,这个我可以代劳,”我绞着手指,“主要是因为,下午要给我家的工作间做大扫除,每个月末都做。”
“大扫除?你们家没佣人做这些吗?你老公不在?”
“他去外地出差了,下个月才回来,再说工作间里计算机设备多,佣人一不小心给弄进水了就麻烦了。”
“现在刚好十一点,”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我们先回市中心吃饭,然后再去你家。”
“咦?”
在我说出任何话之前,他离开了书房,五分钟之后返回——和刚刚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换了身烟灰色连帽套头运动衫和同色运动裤,脚下踩着球鞋,看上去就像从哪个运动场跑出来的运动员。人家说沉默寡言的人行动力往往惊人,看来真是八九不离十。
我瞪着他三秒后道:“徐先生,你莫非打算帮我大扫除?”
“大扫除琐碎而复杂,而且需要做体力活,”徐启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个男人在总是要好些。”
“可是我怎么好麻烦你?”
他伸出手,淡定地往茶几上被拆得乱七八糟的电脑一指,“你帮我修了电脑,我也应当帮你的忙,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