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意味着遇见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发生,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拾荒者,被人嘲骂与被人同情,只是前一秒和后一秒的事情而已。
所以运气不错的话我会捡到一些值钱的东西,虽然不多,但足以不愁填饱肚子的问题。如果运气再好一点,会有一些老男人缓缓凑近,死死地盯着我看半天,仿佛老太婆买东西但又嫌这嫌那,挑三拣四揣摩半天。最后他们会给我手里没喝完的饮料或者没吃完的干面包,又或者会给点钱,然后摇了摇头叹着气走开了。
遇到这种情况,我要开心好几天,因为这意味着有好几周都不用像一只发疯的野猫一样四处翻垃圾了。
江城的夏天虽然炎热,但对于我来说,最难熬的其实是冬天。江城的冬天是那种湿漉漉的冷,一种从脚心冷到头顶的冷。
一张口便是一团团白汽冒出,一挪窝便感寒气袭人。
可偏偏就是不下雪,不怕恼了你。实在冷得厉害的时候,老天就洒几粒雪籽下来,然后跟着淋一场小雨。那雪粒儿砸在头上、脸上,似针儿刺一般疼。
每当进入冬月由于身上衣料单薄,我常常冻得手脚发乌,慢慢颜色加深,到了腊月变成绛紫,等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那个时候双手会长满冻疮,一不小心水泡挤破,化脓,然后是钻心的痛。手指动动都痛得哇哇叫,捡垃圾的时候拿镊子的左手最痛;双脚早已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它们会变得跟铸铁一样坚硬,五根趾头关节与关节之间根本活动不了,所以在冬天,我最喜欢的一项室外活动是奔跑,努力地奔跑,不再徘徊于江汉路步行街和民主路六渡桥这一片,而是经常跑到老汉口流动人口最密集,商业贸易最红火的汉正街。
汉正街位于汉口、汉阳交合处,横七竖八的小巷,密密麻麻的店铺,川流不息摩肩擦背的人群,数不胜数的小商品:针头线脑、玩具手枪、风味食品、四季服装……除了枪支和毒品不能公开贩卖,这里各种你能想到的日常用品都能被找到。当然也有不少正品、名牌,但更多的是山寨货,江城人管它叫水货。这些水货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再流向周边的大小县城。冬天冷得不行的时候,我通常会跑到汉正街来,兜兜转转,总能拾到一些服装店老板们或者打板店里的伙计剪下的多余布料,运气最好的时候会有一两件成衣,像羊毛衫什么的保暖指数通常最高。
其实我很喜欢干净漂亮颜色鲜艳且质地优良的衣服,像图片上那些花红柳绿。我想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嫁人了,一定要穿上这些鲜艳漂亮的衣服,让我的男人看见我最美的样子。
说到嫁人,爷爷曾经告诉过我,女大不中留。他说到了二十岁上下就该找个人嫁了,也免受这种颠沛流离之苦。我并不懂嫁人的实质意思是什么,也许就是陪男人睡觉、给他生孩子诸如此类的。我只知道自从爷爷死后,十年的光阴里我也攒了一点钱,鼓鼓的一大麻布袋,我把它们全埋在城外一棵大树底下了。
我仿佛听见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温柔不知所在的歌声。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歌,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那声音在蔚蓝高远的天下,是那么清新、忧伤,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本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去寻找,去看望,甚或去投奔……不经意间撞到一个人身上,歌声戛然而止。抬头一看,是个看上去年龄和我约莫大小的男孩,穿着花格子上衣和笔直的蓝色牛仔裤。我连说对不起,原想他会跟其他人一样给予轻蔑的眼神和愤怒的嘲骂,可未曾想他定定地望着我,一言不发,似乎受伤了。
该怎么形容眼前的这个人带给我的悸动呢?他就像是从画报上走下来的男孩,惊为天人的俊美轮廓,棱角分明,每一点每一滴,都在灿烂阳光下变得透明清晰。以及更加清晰地,隐藏在瞳仁深处的,揉散尽阴影里的悲伤,像雕刻一样,不露声色的悲伤。从我的心室壁上擦过,轻微得令人疼痛起来,不明所以。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我听见周围风掠过树梢的声音,空旷而辽远。不记得是怎样跟着他来到这个能看见繁华都市的天台上来的,他点燃一支细长的烟,烟在那纤细文弱的指间燃烧,那么悠然,那么神秘,那么淡定从容,有点深邃,有点慵懒,又散发着一股子柔情。烟雾缕缕盘旋上升,勾勒出回忆的画面展现在眼前,等待着他的深思和判定;又像是未来有许许多多的问号,需要他去实践和履行。
画面渐渐散去,把他从幻境拉回现实,但散不去的依旧是他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有点苦涩的味道。他的嘴唇很薄,笑起来嘴角会自然地撇向右边一点点,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道迷人的线条,像一个记号在我心中永远都擦不掉。
这时候他回头问我:“你要不要啤酒?”我才发现他在喝着什么东西。他吐词清晰,说的也是一口标准普通话,我欣喜自己终于找到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了。我接过来咽了一口随即又满脸痛苦与疑惑地吐了出来,他又笑了,清朗的笑声一直在耳边徘徊……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沉浸在淡蓝色的烟雾中,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迷蒙,那么的深情,细细看去眼角似乎有一滴潮湿的晶莹。他问我有没有谈过恋爱,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对着他笑。吸完最后一口烟后,他看着我说,“如果还能选择,我倒愿意像你这样——像你这样多好,不必为爱情而受伤,不必经历智慧带来的痛苦,生活简单透明。”
他是在羡慕我吗?我得意地笑了,然后迟疑着伸出手说:“你好,我,我叫苏幻。”
他也在笑,只不过他的笑容明媚带点忧伤,和他蔚蓝高远的声音一样,令人着迷。“其实我也是个孤儿,但命运比你要惨一点……小时候就被一家有钱人收养了,我以为,以为自己真能像普通人一样活,可是当时还太小的我根本应付不来家庭内部的种种矛盾,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那个家……后来我拼命学习,我努力工作,我想像普通人一样谈一场普通的恋爱——”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将整罐啤酒一饮而尽,“但是后来的后来,我和她还是谈崩了,你知道的,爱情这个东西讲究门当户对,我的出身人家爹妈看不起,所以我们分手了。”
“爱情是什么?”我茫茫然地问他。
“爱情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望着我欲笑似哭,“人们很难参透其中的奥秘。”
“是不是女人嫁给男人然后陪他睡觉给他生孩子?”这么一句话惹得他大笑不止。
“没错,基本就是这么个意思!”他张开双手,冲天大喊起来,然后我们都哈哈大笑,笑得那么没心没肺,笑声钻进风里,空气中弥漫着喜洋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