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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应红的目光茫然地看了窗外,她没有看雨,也没有看树,还没有看天,她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像是空了,空得只剩了衣服。

接近七点的时候,雨突然停了,像一个急刹车,紧接着水汪汪的湛蓝就像电影里的切换镜头一样,立即铺排了整个天空。这时的太阳已经挂在了天边,却是放射着万丈光芒的。

地上还是湿漉漉的,应红就慷慨地决定,打出租去。金花高兴着,走路都在蹦跳着,应红的心像是得到了一点补偿,心情也好了起来。这样的好心情是需要钱的支持的,应红心里清楚。

肯德基落户这座城市不久,生意却是奇特地好,尽管是下了雨,尽管是过了吃饭的时间,应红和金花到达的时候,城市的夜也刚刚来临,霓虹灯亮了起来。肯德基店里面还是挤满了人,应红手里领着金花,眼睛在四处搜寻着,突然,应红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顺了声音看过去,在靠近窗户边的一个地方,有一个人男人站了起来,他挡住了半扇窗户,他背了外面的光,脸黑着,只有那些头发在光的照射下,像一片齐崭崭的青草一样,他向她招手。应红就领了金花朝那里走去。

原来应红是遇到同学了,大学的。应红一时叫不上他的名字,可她知道这的确是他们班的,并且是一个小班的。那个男生也没有告诉应红自己的名字,只是以为应红也一样是记住他的。他让了应红和金花坐下,他看了金花一开口就说,嘿,她长得真像窦志强。应红笑笑,也没有再多说,她指着他的四周,说,怎么,就你自己?那个男生点点头,说,快乐的单身汉。应红自从毕业以后,除了和王美琴有来往以外,没有和班里的任何人有联系,她不知道别人知不知道她的情况,但是她是不知道别人的情况的。接着,那个男生又问,老窦呢?他没来吗?应红惊了,她突然问他,…你在什么单位?男生笑了,说,单位?我哪有什么单位?我就是来办单位的,创业。最后一句他用的是英语,接着,他像是不再逗应红了,说,我刚回来。应红“哦”了一声,说,你出去了?应红心里释然了,难怪他什么都不知道,像是从外星来的一样。应红没有再接话了,就起身去点单。那个男生把她摁住,拉了金花的手,说,走,我们俩去。金花高兴地站了起来,应红急忙悄悄用手扯了同学一下,在他耳朵边说,让他不要问金花她爸爸的事。同学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领了金花走了。

买回了食物,吃饭的时候那个男生只是和金花说着话,不时地逗她,和她说美国,说美国人笨得用嘴去啃石榴皮。金花开心笑了几次,应红也不好制止,但也不是十分拘谨的。应红只是还没有想起他的名字。金花吃了一个汉堡就够了,她极其老练的,自己到游乐区去了,尽管人长高了,但到底还是孩子。留下了应红和同学,倒是那个男生一下子不说话了,他一下子没有了刚才的那份活泼。应红也不吭气,只是慢慢地吃着薯条,有时把目光投到窗外的夜色中去。

后来,那个男生说,怎么了?你和老窦分手了。

终于说到了这个话题,应红看了他,只是想平淡地说几句了事,可是她还没有开口,突然一下子觉得喉头发紧,眼眶一下子满了,鼻子酸极了。那个男生像是被吓着了,一声不吭地看了应红。眼泪终于还是从应红的眼眶里滚落了下来,那个男生及时地给应红递了一张餐巾纸。那个男生突然说,还记得我们三个一起在“老莫”吃饭吗?我当电灯泡,那时你们还是地下活动,老窦拉了我打掩护。应红的眼泪像决堤的水库一样,汹涌而出,把同学给她的餐巾纸洇得透湿,又换了第二张。应红的哭泣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泪水滂沱,看得人心如刀绞。

后来,应红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的目光对了那些彩色的夜,她向同学讲述了一切。她在讲述的过程中,突然一下子想起了他的名字,马哥。她还想起了这是他的外号,倒不是他姓马,是因为他足球踢得好,前锋,有了马拉多纳的灵气。应红还想起,在窦志强不多的朋友中,他就是一个。

一切都好像是被一个大幕挡住了,一切都在这个奇特的夜晚显现出来了。在斑斓闪烁的夜色后面,窦志强正向应红走来,那些扯断肠子的怨,被窦志强的那一双眼睛流出的目光稀释了,那样的目光是柔和的、潮湿的,像是金花的。

应红的声音里也裹了夜色的暧昧,在喧嚣中固执地延续着。这是窦志强死后,应红第一次和一个人这么透透地讲了窦志强,讲了他们曾经的一切。

应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像是被释放了一样,她需要这个释放。

接下来,马哥讲了他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在他们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初,他就离开了这个国家,在这之前,他的哥哥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三年,并且获得了绿卡。他有着所有移民的遭遇,他说,听说国内前年有一部电视剧叫《北京人在纽约》很上座,我没有看过,我能想象出一些情节来。他接着说,他在那里和一个同样是中国移民的女孩结了婚,生了一个男孩。他说国外的物质条件是不错,但也不是天上掉馅饼,人活得很紧张,那些年为绿卡奋斗,真是不敢有片刻的怠慢。说到回国,他说实在是已经厌倦了洋面包了,也厌倦了快节奏的生活,所以他一个人先回来,看看能否打开一片天地,再接了老婆孩子回来。

最后,马哥感叹道,转眼14年过去了。应红的心里有了呼应,14年当然不是一转眼,是四千多天,是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暑假期间,金花被送回了玉水,应红松懈了下来,星期天睡了懒觉,原以为自己能睡到午饭的时候,不曾想只是八点多钟就睡不着了,睡不着也没有立即起床,还是躺着,顺手拿了枕边的书来看着,并没有看进去,脑子里满满的,却是无序的,想着种种事情都觉得是心焦的,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又拿起了书,看了两页了,自己倒想不起看了什么,就索性起了床,简单吃了东西以后,就系了围腰打扫起卫生来。

正忙得满头大汗时,传呼机响了,应红放下手头的活,去看号码,一看是单位的,再一看是姓李的,应红心里猜了是李春,只是自己纳闷,李春又是怎么知道了自己的传呼机号码呢?跟李春很好的时候,应红还没有买传呼机,是那一次赚了点钱,又恰逢传呼机降价,还送一年的服务费,这才下了决心买的。应红迟疑着,想回还是不回这个电话。最后还是穿了外衣下楼去回电话了。

李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一天本不是上班的日子,他是临时来处理事的,他问了应红在哪里,就说要到应红家来。应红迟疑了,没有立即回答他,李春在那边说,就这样定了,我一会儿到。

应红的心情是不一样了,回到家里,竟一下子不知道该干什么,心里是慌着的,慌又不是怕了什么的慌,是盼了什么的慌,她慌着心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这才看见地上还有没有收拾的垃圾,赶紧收拾了,又四处看了看,一个屋子是很清洁了,到处清清爽爽的。这些忙完以后,应红又低头看了自己,这就忙着换了衣服。她换上了一件无袖直身的居家休闲服,白色纯棉布的,她到镜子面前一看,看到了一个清爽的自己。只是一时拿不定注意,怎么处置自己的头发。平时在脑后束起的头发,现在是撒开的,她在镜子面前束起又撒开,搞了几次,最后还是定了束起。她心里是想着,不能让他看出来自己是很随意的。尽管她心里明亮着,知道李春来了,两人必定是会缠绵在一起的。但还是留了自尊的,不能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让他看清楚。

接下来应红就安了心等李春的到来,等了一会儿,没有来,她又把房门的锁拉开了,留了一个门缝。应红回到了客厅,拣了一本放在沙发边的杂志翻了起来,是一本《读者》,应红翻到了中间几页排笑话的地方,她把所有的笑话和漫画都看完了,她没有笑,那些笑话都不足以撩动她的笑神经,她竖了耳朵听楼道上的动静,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站到了窗户跟前,把自己的身子隐在了窗帘的后面,看路上的行人,她并没有看到她想看到的。再一看时间,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应红的心里生了怨,不知道李春是怎么了,不管怎么了他该是知道有人在等他的,应红这样想着,心里的怨就满了,堵在她的喉咙处,她想好了见到李春后的第一句话,她要在这一句话里把自己的怨全都撒出来。

门到底是开了,应红尽管是有怨,还是欣喜地冲到了门口。

应红一看进来的人是王美琴,她愣了,一瞬间她的脑袋是短路的,进了门的王美琴只是低了头在鞋柜里找出拖鞋,她穿好了鞋,才把手里提的东西交给了应红,是一些她买的蔬菜,还有一只杀好的鸭子。应红忙接了过来,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

王美琴跟了进来,说,好久没有吃炖鸭子了,我专门去杀了一只活鸭,我记得上次买的火腿还没有吃完,还是你的老办法,用火腿配了炖,哦,我只要想想都觉得那是人间美味。

王美琴边说边进了卫生间去洗手,应红在厨房里机械地放着那些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着怎么办?

不知是处于什么心态,应红依然是没有把李春的事告诉过王美琴,除此之外她对王美琴无话不说,也许是想了王美琴从没有结过婚,想她对于男人是没有认识的,所以,应红的心里对男人就是热得有了火,她也不在王美琴的面前露出一句,这似乎是她们之间的一个雷区。

应红在想着下一步的事情,她匆匆丢了手里的活,对王美琴说,我下楼打个电话去。应红拉开房门的时候,李春就站在门口,他的眼睛里有一束光闪过,他的身子也跟着一闪,进了门,他迅速把门磕上了。两人一下子挤在小小的过厅里,李春伸手来拥抱应红,应红推开了他,他说,怎么,生气了?正准备走呢,老秦来了,这不,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李春边说边大大咧咧地向客厅走去,一眼看到了王美琴,李春没有说完的话,一下子打住了。

应红一步跨上前来,她指了王美琴说,我姐姐。她从来没有称过王美琴姐姐,只是这时她怕李春惊了,就这样说了。果真,李春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他坐到了沙发上。

王美琴看了李春,应红又急忙解释,我们副所长,李副所长。

王美琴向李春点了头,说,你们领导真好,我们学校的那些领导,可没有这样深入群众生活。

应红想编出一句话来圆一下,但是,实在是没有准备,就愣住了,她心虚地看了一眼王美琴,王美琴的脸上明摆摆地表明她是什么都看出来了。应红心里难受极了,后悔自己怎么能答应李春来,而且还忘了今天是星期天,王美琴最有可能来的。

应红想了这么多,脸上也阴了下来。

李春说,小应,你提的那个方案我看了,我今天来处理一些事,本来想顺便和你谈谈,你没空,我就先走了。

应红机械地点着头,王美琴说,哦,那你们谈,我到里面去。说着就站起来,应红扯了她坐下,心里想着,都会演戏,可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应红心里只是叹着,面对这一切她是束手无策的。她没有说话,跟了李春到门口,她靠在墙壁上,李春还是偷偷地在她的胸前抓了一把。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应红做好了饭就对王美琴说,我不舒服,你吃吧。说了,就径直到卧室去了。应红是使了小性子的,李春走了以后,她一直阴沉着脸,倒不是怨王美琴搅了他们的好事,而是觉得窝囊,什么都没做成,还让王美琴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心里是有火的,但又没有办法发出来,就这样不高兴着,这时终于是忍不住了,就说了自己不舒服。应红是头一次使小性子,自己的心里是不安的,像做了亏心的事。王美琴跟了进来,说是去要出租车送她到医院去。她边说,还真的要下楼去打电话,应红哪想到会闹得这么大的动静,心里怨怨的,不知道怎么发作,忽地哭了,坚决不到医院去。王美琴更觉得她是真的生病了,就劝她,不舒服就到医院看看,我医院很熟,没关系的。应红听了,哭得更厉害了,干脆扯了被子蒙在自己的头上,在被子下面扭动着身体,耍赖。

渐渐的,过了很长时间,应红在被子里憋得很难受,悄悄掀开了被子的一角,睁了眼睛往外看,一看看到的是王美琴一张焦急的脸,这张脸平时更多的时候是木板一块的,这时像是被水泡了一样,凑到了应红的眼前,没有话却是一脸的话,应红的心一下子像被水泡开了,眼泪一串地滚落到床单上,被床单兹兹吸了进去。应红憋了一天的委屈,这时终于是有了释放的机会了,她伸长了胳膊,够到了王美琴的脖子,两人的脑袋一起落到了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