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在改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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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下(2)

政审时,接兵连长曾私下透露,我们的部队是武汉军区,许多新兵以为驻地就是武汉了,并不知道武汉军区的部队分布在河南、湖北两个省份的角角落落。

一声沉闷的汽笛声彻底破灭了新兵们在武汉当兵的梦想。

大家悬着的一颗心并没放下,但新奇的东西随时都在发生,年轻人闯荡世界的心情总能被新奇的东西撩拨得兴奋不已。一群典型的旱鸭子,都是第一次看到长江,第一次乘坐轮船,第一次遇见如此浩渺的水面,便纷纷涌到甲板上看稀奇。

那天,天阴沉着脸,江面上有风,虽不大,却很有些寒冷。江面上有雾,两岸的建筑和码头、船舶都像蒙着一层细纱。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方位感,自然也不知道武汉三镇的具体位置,更不认识矗立大江两岸的龟蛇二山。只见轮船尾部翻腾的浪花越来越高,轮船犁开的波浪越来越宽,越拉越长。

此时,武汉关的钟声响了四下,那钟声听起来特低沉、悠长,回荡在浑浊的江面上。

6

在轮船上坐了两天两夜还没有接到下船的命令,离家乡愈来愈远了,离武汉也愈来愈远了,我的心像被什么拽着,不断下沉。

我在心里问:还有多远?要把我们弄到哪里去?

经历过了一连串闻所未闻的地名:嘉鱼、洪湖、城陵矶、沙市、枝江、宜昌、秭归……地形地貌也在我的视线里不断的变化着。轮船驶离武汉之后,那里江面宽阔,两岸平坦,烟波浩渺,有浩浩荡荡之感。过了沙市,则江水趋急,江面收缩,岸上渐渐显出丘陵之形。进入宜昌之后,对于平原长大的年轻人,便有了压抑和窒息的感觉,这里两岸壁立千仞,江水咆哮着且暗藏漩涡。船过宜昌那天又下起雨来,江面上云雾翻卷,天色也暗了许多,客轮居然还摇摇晃晃,播音员开始广播如何穿戴救生衣逃生的知识,立马给人一种不祥之兆。

之前的十九年,我几乎没见过山。临颍有个邻县叫禹县,那里有山,曾经去这个县的小煤窑上拉过煤炭,本以为是见过山了的,但与眼前的山相比,禹山的山也就不算山了,充其量是在平原的地表上隆起的一道丘,或者说一道冈、一道梁。

听了广播员的介绍,才知道这里是美丽的长江三峡,是中国的旅游胜地,这是喜欢旅游人向往的地方。

伫立在轮船的甲板上已经很久了,刚才还拥挤在甲板上的新兵大都因为怕冷回到船舱里。我被这里的山势和水态震撼了,独自一人倚在栏杆上,多少有些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在这莽莽群山之中,我迷惑不解的是,上帝使用了什么魔法,弄出这么一条神奇的长江?闭塞和贫穷,让我这个庄稼人的后生,视野顾及不到我村庄百里之外的地方,原以为这地球的表层就如同家门口的土地一样,展展刮刮的平川。离开家乡才不过四天,我的眼前就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幅景象,真让我始料不及,愕然之极。

此时,女广播员开始播报关于长江三峡诞生的传说,拿捏着腔调,但听起来很耐听:

“相传,远古时期,天降大雨三十六天,到处一片汪洋大海,大禹率黎民百姓‘平洪水,定九洲’,遇到了高山阻挡,‘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感动了玉皇大帝,忙降旨,令太白君星督阵,土星助禹开导。土星接旨后,变成一头大黄牛,驮起太白君星,飞身下界,来到夔门高山,奋起两只犄角,左右一掀一翻,一阵闪电雷鸣,山崩地裂,夔门向两边移开。神牛一鼓作气,奋力推出了四百里狭长的河道。这个河道就是今天的长江三峡。”

我会心笑了。播音员没有告诉我地质构造的真实原因,她仅仅讲了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

我不会相信的,因为我不信神,不信鬼,也不信上帝,当然也就不信玉皇大帝和神牛。

轮船驶进山谷。仰望两岸峭崖绝壁,犹如刀劈斧砍般齐整。左岸的崖壁上,有一股飞泉凌空而下,在距轮船约两丈远的地方落入江面。泉水的出处高有数百米,水量不大,在飞泄的途中,遇到江风的阻力,水柱演变成了水花和水雾,虽然落在两丈远的地方,可我的脸上明显感到有水雾的凉意。

江面上飘浮着浓浓云雾。云雾有时很低,低得就罩在我的头顶,举手可触。我甚至怀疑,这么低的云雾会最终掉在江水里,被激流漩窝卷走。可有时又很高,高到山的顶端,不沉也不升,把一座座黛色的山头缠绕着,使山头露着峥嵘的面目。

江渝“东方红”三十二号轮遇到了险滩。其实我不懂什么是险滩,第一次走进三峡,哪里会辨认险滩?是女播音员告诉大家的,她依旧拿捏着腔调:

“旅客们,青滩泻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现在,轮船正好行驶在崆岭滩。”

女播音员进一步渲染:“旧社会,不知道有多少船夫葬身这可怕的崆岭滩。”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手心汗沁沁的。低头看江面,江面无端地咆哮起层层浪花,就仿佛江水里潜伏着可怕的怪物。暗礁?还是漩流?要不这江面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异样呢?

“解放后,”播音员接着说:“政府对三峡航道进行炸礁治理,崆岭滩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终于松了口气,心想如果航道没有改善,我们会不会也做了水下冤鬼呢?

突然,轮船出现剧烈的晃动,船的尾部不停地向右摆动,像要横在江面上。这使我联想到汽车在结了冰的地面上打滑的可怕情景。不少旅客从船舱里跑出来张望。播音员马上广播,劝大家回到自己的舱位,防止轮船重心不稳发生意外。

一种恐惧迅速攥住了我颤颤抖抖的心。暗想,播音员也只说,解放后政府对三峡航道进行了炸礁治理,只是改善,并没说根除,看来,危险依然存在!

江渝“东方红”三十二号轮顶部水缸粗的黑烟囱窜出一股一股浓黑的烟雾,发动机的声音也格外的响亮,我判断这艘轮船无疑正加大油门,开足马力逆水前行。经过一番晃动和摇摆之后,轮船终于恢复了正常。江面变得宽阔,水流也平缓了许多。被云雾缠绕的山头上,天空露出一片亮色,看来,天要放晴了。

广播里开始播放欢快的歌曲:

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

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哎——巴扎嘿!

7

这么多年,我对江河和高山始终有种畏惧和敬仰,我想,与这次三峡之行有着很深的情结。

终于,轮船在长江巫峡段的一个码头停靠,我们接到下船的命令。

连长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叫巴东。

山外的孩子难有机会见识这么伟岸的高山,走出船舱一个个发出无比夸张的惊叹。

十二月,长江已进入枯水季节,江水下退,退到了江心。

我们站在趸船上,仰望巍巍高山和居于半山腰的巴东县城,就感慨这县城建设得有创意、有个性。脚下的趸船遇涌浪有轻微的摇动,我就觉着晕晕的,身子飘飘的有些立不稳了,心里没了底气。看到这山这水,心里一下子冒出许多的问号:这里没有耕地,老百姓吃什么?这里没有路,当地人怎么走?在山坡上打个趔趄摔个跤,会不会滚到长江里?

连长发出指令,我们开始爬坡。

新兵不知道脚下共有多少台阶要征服,因此也就丝毫不知道要节省体力。我弄不懂连长为什么不公开我们的行程和安排,难道这也是军事秘密吗?当然,这种疑问充其量放在心里,因为连长压根就不愿回答我们什么,他对新兵的每句询问都以生硬的言辞回绝:“不要问为什么,照我说的执行就可以了。”

山民用很大的背篓在背货物。什么事对我们都新鲜,背篓也不例外。背篓上部大,下部小,宽大处比背货人肩宽的两倍还多,背篓里摞着比人还高出一两个脑袋的货物。这是山里最主要的运输方式。他们不紧不慢,嘴里“嘿唷、嘿唷”地哼着。开始不懂,还以为是背货人吃不消那沉重的货物而发出的呻吟呢,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喊号子,压步子,寻节奏呢。

山民们爬一阵子,就用一个“T”形的木制工具撑在屁股下面歇息。当地人把这个“T”形的东西叫杵,顶在背篓下面叫打杵。打杵就是要休息。打杵的时候,山民们就侧着头望着我们笑。我们喘着粗气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就喊:“解放军,慢点走哇。”

实际上这是一句忠恳的提醒,没有别的意思,从字面上理解就可以了。我们这群山外长大的孩子根本不懂得爬山的基本常识,却把它理解为一句示好的客套话。冲背篓人嘿嘿一笑,自恃自己年轻气盛,不但没有放慢脚步,反而挑衅似的大步流星往上冲。

背篓人憨憨的笑,这种笑是无声的,甚至边笑边晃头摇手,然后嘴里又发出平和的“嘿唷、嘿唷”声。

从趸船到宿营地垂直高度不过千米,这青石砌成的台阶至少也在五千级以上。对于我们这些平原生人来说,这十八九年爬的台阶加在一起,也不及眼下的多。

高高的山坡爬了不到一半,我们这帮新兵就稀里哗啦溃不成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