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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后想要个孩子。
有这个想法其实很自然,传宗接代嘛,就像农民有了土地想耕种并期待收获。
用现代眼光看,生育孩子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得有必要的准备。可是我没有,心理上的、物质上的,亦或是生育知识上的,甚至一样都没有。一个做父亲的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女儿“哇”地一声就来到了这个喧嚣的世界上。
女儿延续了我的生命,她让我感到生命之神奇,同时也让我忐忑不安和束手无策。
老婆的预产期是一九八四年元旦。
我不止一次地对她说,你把预产期算得准些,再准些,因为我只有一个月的休假期,我想把这个月的假期与她的月子尽量吻合的天衣无缝。
这话说多了,老婆有些烦:“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孩子要出来,她又不给我打招呼,我能算那么准嘛!”
想想也是,但我还是说:“尽可能嘛。”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老婆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腹中胎儿有异动,并伴有阵痛。
我问:“是什么意思?说明什么问题?”
老婆反诘:“你不是什么都懂吗?这还不明白?”
那天,我正要带领连队到城郊二十公里的地方搞武装越野赛,连长休探亲假,我不能丢下一百多号人不管,在电话里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然后嘱咐她有情况随时打电话给我。
越野比赛刚刚结束,全连战士人仰马翻正躺在山坡上大喘气,通信员骑着自行车火烧火燎地找到我,急说:“指导员,快,嫂子叫你赶快打电话回去。”
电话打过去,老婆一副哭腔,她说肚子疼得厉害,心里又紧张又害怕,孩子可能随时出生,命我火速赶回家。
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回到岳父家,见妻子背后垫着厚厚的棉被斜靠在床头上。我放下手里的行囊坐在她的身边。岳母把门带上出去了。
我搓搓手,向手心呵着热气,试图把老婆的手拉一拉,握一握,但是她把手放在被窝里没有动弹,表情也木然,也不做任何反应。我只好坐着不动,两眼讨好地望着她,问她感觉如何?难不难受?老婆没有说话,两行热泪却静静地从眼眶里流出来,缓缓地从脸颊上流过。我伸双手为她擦拭,被她一把挡开了,并且握着拳头在我胸前一阵乱打,边打边说:“要孩子,要孩子,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要我一个人受罪?!”
顺势把她的手抓住,握在手里,伏身想把她揽在怀里,可被她的大肚子抵住了。但我没有松手,象征性的拥着,让她在我怀里哭泣。我用手掌在她背部摩梭,我说:“哭吧哭吧,把你的委屈都哭出来。”
可她突然不哭了。她用中指很优雅地把泪珠抹去,又从床头拿起一块手帕把眼角的泪拭干,脸上很快就露出了笑意。
我把它视为一次恰到好处的撒娇。这次撒娇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这么清晰而美好地保存着。
老婆身体的变化让我吃惊。她从床上下地,在我面前稍稍走动,就足以使我的嘴巴惊得合不拢。她看到我惊讶的表情,说:“怎么啦,大惊小怪,没见过孕妇啊?”
我说:“见过,当然见过,但看你不一样啊,你可是从苗条的女儿身变成这样的啊!”
“还不都怪你。”
“罪过,罪过。”我做忏悔状。
“贫。”老婆笑骂。
贫也贫点,但心里想想,男人在女人面前,应该存有负疚之感。
江青骂男人,说男人算什么东西?就一根精虫的贡献。曾经大为不解,甚至不理解这位有名望的女人对男人如此不恭不敬,若站在女人一边想想,江青之言不无道理。
老婆怀孕后我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暖春五月,那阵子她“害喜”,闹腾得厉害,饭不思,茶不进,吃点东西就作呕,胃里天翻地覆,情绪忽云忽雨,脾气也大了一截。她住在医院里,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我说不吃东西不行啊。她就想了半天说想吃饺子,素的,鸡蛋韭菜馅。
很快跑到菜市场买来韭菜,忙了两三个小时把饺子包了煮了,搁在保温筒里,送到她跟前。她闻了一下,质问怎么有股子腥味?一推,不吃了。我闻了闻,并无腥味,但我不敢犟嘴,说,好,有腥味咱不吃就是了。
又问:“那你还想吃啥?”她说想吃手擀面。
中原吃面食,我也会点擀面之类的小手艺,既然老婆这时想吃,那就趁机露它一手,献献殷勤。
我说:“好的。”
赶紧回去和面,而且把面和的硬一点,擀的薄一点,切的长一点。可还是没有对上她的口味,怒气冲冲对我说:“我要的是面片,谁叫你做成面条的?”
我说面片面条不是一样的吗?宽点窄点而已。
妻说:“这怎么会一样,虽长点短点而已,你能穿裤衩上班吗?”
她平时说话并不严谨,也缺乏逻辑,有时还词不达意,今天竟说出这么犀利、这么严谨、这么攻势伶俐的话语,使我刮目相看。
当时我想,只知道怀孕能改变女人生理状态和心理状态,不知道还能让一个语言温和的女人变得锋芒毕露!
我心中不悦,但我忍着。
“那我现在回去给你做面片好吧?”
“不要了,气饱了。”
“我气你了吗?”
“你气了!”
“好好好,我承认,我改正,行吗?那你总要吃东西呀,你现在一人吃东西,担负着两个人的营养哩。”
她赌气不说话,沉默一阵子,说,“我要吃柑橘。”
五月下旬,长江流域的柑橘基本罢市,那年月又没有冷藏设备,我真不知道老婆是不是有意给我出难题。
我骑着自行车穿大街走小巷,水果摊一家一家的探问,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家医院门口,居然发现一个摊贩手里有两个橙子。欣喜若狂,价也不还,付钱后拿了橙子就往医院赶。妻子见买到了橙子,脸上有了喜色。我想这喜色来之不易,尽力把这种心情保持下去。急忙洗手为她剥橙子,剥好了,双手托着,捧到她的面前。老婆咬了一口,瞬间又吐到我的手上,脸色立刻暗了下来,眉心又锁紧了。
我的心里一沉,忙问:“味道不好?”
她说:“岂是不好,糠了不说,都成酒糟味了。”
我咬了一口,嚼几下咽了,果然不是味道,心想季节过了,哪里是吃柑橘的时候,我有什么办法嘛!
本想她可能就此打住,不料还是不依不饶,要我买好的。
我沉默不语,心里有一种无名之火在酝酿升腾。她见我不动,不耐烦地催我,眼里还含有晶莹的泪花,仿佛她受到了莫大委屈。
我有点忍不住了,说:“你有点过分了你知道不?”
老婆可能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句噎人的话,先是一惊,接着就还我一句:“我怎么过分了?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不疼也就罢了,还说我过分,真没良心。”
“全世界的女人都会生孩子,”我不解气,找难听的话回敬:“怀孕生孩子又不是你的专利!”
老婆嘤嘤地哭起来。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都停止了交谈,眼睁睁地望着我们。
我六神无主。
隔床一位陪护女儿的阿姨把我拉到一边,劝我:“小伙子,她真不是故意的,女人这时候都这样,耐住性子,过了这阵子就好啦。去吧,劝劝,哄哄,赔个不是就没事了。”
往下我就不用细写了,我克制着性子,在别人注视的目光下向妻子示好,说一些既结结巴巴,又酸酸溜溜的道歉话。想想,做男人也不容易。
半年之后的第二次见面,也就是这次见面,展现在我面前的妻子完全改变了形态。不知道怎样形容她的体态,用物是人非,不妥,用翻天覆地,不准,用今非昔比,也不对。真的,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她挺着比将军还将军的肚子,要保持身体的平衡,必须将身子向后仰,后仰的过程中,肚子就挺的更高,显得更加壮观。因为肚子太大,人的比例自然就失调了,两头尖,中间大,说畸形也不为过。她穿着当女兵时穿过的军裤,这套衣服她曾经准备捐给灾区的,我劝她留下,我说今后还有用的。她问我有何用?我告诉她做孕妇自然派上用场。当时她还笑骂我不正经呢。我说这有什么不正经,不是早就有顺口溜流传吗:“军装军装真不赖,民工喜欢孕妇爱。”
我想解开妻子的衣服,目睹半年来神奇崛起的、气势恢宏的肚子。老婆不干,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丑不忍睹。”我说:“不不,绝对不是的,孕妇恰恰是女人一生最美丽的时期。你看,这个时期,女人去粉饰,无娇情,朴实清雅,富态端庄,雍容大方,步履沉稳,不躁不狂。中原嘲笑谩骂不下蛋的母鸡,下蛋的母鸡虽然形态笨拙,但每天能给主人下一个大鸡蛋,有谁会去嘲笑它呢?赞美它还来不及呢。”
“说着说着就没正经了,美就美呗,干嘛和下蛋的鸡扯到一块,听着别扭。”她说。
说话间,我还是解开她的外衣,把贴身的毛衣撩上去,发现一个滚圆的,大西瓜般的肚子就露出来了。
我惊讶女人的肚皮有如此神奇的弹性和张力,女儿身时,老婆腹部柔软而平坦,如今却高高隆起。肚皮还是那张肚皮,却在原来的面积上扩张了好几倍。这是在一个并不长的时间内完成的,我想,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拉伸过程。不由得对老婆生出爱意和怜悯之情,心想,怪不得说做女人难,做母亲伟大呢。我对老婆的敬佩由然而生。想起春上对她的不解和抱怨,我感到悔恨。
我用手去抚摸它,可我的手冰凉,刚一触到老婆的皮肤,把她惊了一下。然后,我学电影电视上那些男人,把个半边脸贴在女人肚脐眼处,听胎音。贴上去后,觉着妻子的肚子光滑,紧绷,温润。其实我什么也没听见。为了活跃气氛,我夸张地喊:“听见了听见了,小家伙还用脚踹我哩。”
夜里睡下后,老婆开始出现明显的腹疼,她有些紧张,眼睛怔怔地盯着天花板,两手紧张地攥着被子。我想安慰她,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
她说:“你今天回来是对的,看样子,孩子很可能就在今晚上出生了。”
果然,腹痛的厉害。剧烈的疼痛给妻子带来了恐惧,额头上居然有细密的汗粒。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也紧紧拽着我的手。
深夜,好像已经过了十二点钟,疼痛又一次袭来,妻子疼的叫出了声。她上了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声音颤颤地告诉我:“短裤上有一层暗红的血渍。”
“咱们赶紧去医院吧。”我说。
妻子点头表示同意。
岳父母在另一间房睡着,岳母是退休的妇产科医生,她嘱咐我们有情况马上告诉她。可我不愿意惊动他们,寒冷的深夜,不想给二老添麻烦。另外一层意思,在潜意识里,多少有点赌气,自己的事情自己办,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妻子的恐惧心理助长了她对曾经做妇产科母亲的依赖。她说:“我想让我妈陪我去,她和妇产科医生熟悉。”
我有些固执:“天这么冷,又是三更半夜,何必呢。难道你不信任我?”
妻子依了我。
岳父是十三级军队离休干部,每个月有四百公里小轿车使用票,拿到票证找干休所车队就可派车。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了好几次,终于忍住了。那时候条件还很艰苦,夜里没有公交,“的士”还没有时兴。我推着自行车,妻子穿着我的军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厚厚的手织围巾跟在我的后面出了家门。
清冷的深夜里,大街上很安静,几乎没有行人,几乎没有车辆,路灯也昏暗无力,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片早已落光,裸枝在寒夜里瑟瑟抖动。
我让妻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但她腆着大肚子,穿着厚厚的棉衣和大衣,还有恐惧和疼痛,妻子试了几次都坐不上自行车的后座。我把自行车推到路边,借助人行道的路坎让她坐到后座上。坐稳了,我推着滑行,欲借惯性上车。妻子紧紧揪住我的衣服,怯生生地哀求:“慢一点,千万别把我摔下来啊。”
我说:“你放心吧,摔下来不光摔的是你,还有咱们的宝贝呢。”
凌晨两点钟,妻子进了产房,在产房门口,我被医生拦住了。我在印着“产房”的玻璃门前焦虑地等候。
身边一个男人踱着步子走来走去,过一会递给我一支烟。
我说:“谢谢,不会。”
他说:“点上吧,消磨时间。”
我接了,正要点火,被从产房走出来一位女护士制止:“这是什么地方?不能抽烟。”
四点多钟,几个医护人员行色匆匆从产房出来,不一会儿推着氧气瓶疾步进了产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不知道这些应急设备是不是给我老婆使用?也不敢问,只在心里为老婆、为未见面的孩子祈祷。
这时候,岳母突然出现在产房门口,不知她从哪儿弄了一套白大褂,大口罩,在一位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径直走进产房,她走到我跟前的时候,瞪了我一眼,且说:“为啥不喊我一声?你胆子也真大!”
虽然挨了岳母的批评,但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六点钟,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六点,“产房”的玻璃门打开了,我的老婆躺在手术车上被推出来。我急步上前,看见了她苍白而困倦的脸,她看见我,略略抽动了一下嘴角,我理解这应该算是一个微笑,也可以视为向我报了平安。
可是,我心里还是突然一沉,因为手术车上没看见我刚刚出生的孩子。
之前,我曾在大脑的视屏上设计了一个美丽而温馨的画面,就是手术车从产房推出的瞬间,车上躺着我的老婆,老婆的身边还有一个襁褓中我可爱的宝贝。但是,现实的画面里却没有宝贝。
我的头皮通了电似的一下子麻了,多少有点眩晕,我喊道:“医生,孩子,我的孩子呢?”
医生摘下口罩,笑着对我说:“恭喜你有了一个漂亮女儿。你爱人难产,用了吸胎器,孩子很安全,但需要特护三天。”
噢,是这样,紧张的心情瞬间松弛下来。当时,我外表平静可心里沸腾着,就在心里高呼:“我当爸爸了!呵呵,女儿,我的女儿!宝贝,我的宝贝!”
女儿被搁在一个无菌的温箱里,我见不着。明明知道自己的骨肉作为一个生命体来到了这个世界,做父亲的却不能见面,心里那个急呀是可想而知的。据说每个无菌的温箱里养着一个新的生命,我那时特别担心护士小姐的万一粗心弄出差错,三天后把一个不相干的小宝宝塞给我们,那才叫伤心呢。我反复问老婆记不记得女儿的模样,她的回答总是模凌两可的样子,撩拨得我心情烦躁不安。我很不满意她的回答,我说自己的骨肉应该是过目不忘,怎么可能记不清呢?老婆不高兴了,她说:“我身上动了刀子,人还在麻醉中,医生把个血淋淋的娃娃举到我眼前晃了一下,我能有印象吗?”
我说那就听天由命吧。
第三天,护士长用特制的推车推出八个婴儿,这八个婴儿穿着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布单包裹着,像不倒翁玩具躺在推车上一字排开。这些可爱的宝贝有的睁着眼睛,有的还在闭目睡觉,非常新鲜也非常可爱。
那天围在推车旁接孩子的清一色男人,看得出来,初为人父的男人们个个惊喜得摩拳擦掌,可谁也弄不清哪一个是自己的,唯一的标志是婴儿的包裹上那个卡片,上面有一个号码,这个号码与产妇的床号一致。
“九床。”护士长喊。
我应声:“到。”
我老婆是九床。
像队列里的士兵听到首长呼点姓名那样标准回答,声音既洪亮又激动。护士长笑了,很甜那种,然后左手托着婴儿,右手翻看着挂在上面的牌号,又看看我,还进一步确认一下:“是九床?”
“绝对是的,不会有假。”我说。
护士长把手中的婴儿递给我:“祝贺解放军同志荣升爸爸。”
我抱着宝贝竟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叨叨着:“谢谢谢谢!”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看,就一溜小跑把宝贝抱到了病房,双手托交给老婆。
老婆坐在病床上,见我抱着孩子进来,早早就张开怀抱:“快给我,妈的宝贝。”
接了女儿就在她的脸蛋上亲了起来。一瞬间妻子幸福得脸颊绯红,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