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在改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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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学路(2)

这一辈子要感谢的人很多很多,谢教导员的恩情终生不忘,他在我人生的关键处给了关键的点拨。教导员虽文凭不高,初中勉强读完,而且平时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读书,他家里和办公室里没有书柜,除了组织上发的政治读本之外,他自己也从不买书,但他看问题有自己的见解。他是军区树立的思想政治工作典型。他为什么能当典型?后来我想,他做思想工作不空洞,句句实在,针对每个人的思想问题,一人一个药方。我迷恋写小说时,他用“艺人不掌权”的民谚警示我,这句话虽然格调不高,说透点甚至有点俗,但对我管用。在我们营,年轻军官退掉农村未婚妻成风的时候,他在全营军人大会上批判这些干部小资产阶级思想,告诫那些从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不要因贪图虚荣,追求外表漂亮而充当新时代的陈世美,自毁前程。若有人不惜代价闯这条道德红线,军队理应为农村女青年做主。到时候,你就很可能鸡飞蛋打,徒劳一场。经他这么一吆喝,还真的有效果,好几个年轻干部和未婚妻就和好如初了。

一九七八年春上,我任排长的命令就下发了,距教导员谈话不足四个月。记得当时的工资是每个月五十四块五,头一次领工资,却一下子发给我一百六十三块五毛。我不敢拿,我说咋这么多呀,弄错了吧,出纳员说不会多给你的,还有补发的两个月。

从娘肚里生下来,从未拿过这么多钱,手抖的厉害,心跳的狂乱,热泪情不自禁落下来。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是农民,从来都是从土地里挖食吃,挖得到就吃,挖不到就饿肚子。打国库里领工资了,开天辟地头一回呀!从此,我就不再做农民了,不再从泥土里刨吃的了,可以不看老天爷的脸色堂而皇之定期拿到工资了。我怎能不热泪盈眶啊!

高兴着高兴着,忽然就想起了谢教导员,吃水不忘挖井人啊!我要去感谢这位恩人。

教导员酷爱抽烟,听他说过他喜欢抽武汉卷烟厂生产的“永光”牌香烟,但这种烟价格贵,他说平时抽不起。我立即跑到军人服务社,花四块多钱买了两条“永光”香烟,找了张旧的《解放军报》包了包,塞到军用挎包里,急匆匆赶到教导员家。

没想到,一进门却被教导员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我关心你是要你感谢我呀?是为了要抽你的烟呀?年轻轻的跟谁学的这一套!”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送礼,却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教导员的批评很严厉,但他让我既温暖又感动。

我在心里想,教导员真是个大好人啊,甚至经常为他祈福: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然而,事情好像并非遂人所愿,离开教导员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接到他打给我的一个电话,他说他想到老部队看看,希望我能陪他几天。我一直为未能有机会报答教导员心存愧疚,总算有个机会了,自然很高兴,一连说了三个“好啊”。

放下电话,隐隐约约感到教导员的声调中夹杂着某些忧郁和伤感。

教导员一九八零年转业到湖北襄阳的一个国企任纪委书记,这是个挺有份量的企业,拥有数千名职工。

请了公休假陪我尊敬的老领导,在与他同行的五六天里,教导员虽然一直做出很开心的样子,还不厌其烦地回忆难忘的部队生活。但是,我能感到他压抑的心情。直到分别的那天,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告诉我,他的企业倒闭了,他没有了岗位,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收入,只领到一点基本生活费。他还告诉我,一些倒闭企业的“老转”约他进京上访,他不愿搅和进去,才有了回老部队看看的想法,也藉此躲避“老转”们的纠缠。

我的心瞬时蒙上了一片阴云,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教导员看到我的表情,反而内疚地宽慰我起来,似乎也是在自我宽慰的说,“国企改制,这种阵痛是难免的,是暂时的,相信今后会好的。”

教导员的话让我再一次感动,对他人格的敬佩由然而生。

临别时,我给他买了几条烟,几瓶酒,可他怎么都不肯收。他说,“烟,我戒了,酒这两年也不怎么喝了。烟酒对身体不好。再说,喝了酒话多,借酒发牢骚说怪话不好不是?咱们都是当过兵的人,而且还是党员。”

在一般人看来,后面这两句话多少有点像是调侃,或者叫唱高调,但教导员肯定不是,他不是调侃之人,我相信是他的心里话。同时,我还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圈有了潮湿。

4

之后几年,没有再提高考的事,可高等学府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未能忘却。有一年,终于又有了冲动,决心再试一次,一打听,年龄过了。

大学梦似乎就要破灭,心也有些灰了。

时间到了一九八四年,湖北省军区和武汉大学商定,由武汉大学为湖北地区的军队招一个成人班,以解决一批干部缺文凭的燃眉之急。当时我已调湖北省军区工作了,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拼一次。

那一年,正好是我的而立之年。

虽然是个成人班,入学考试却比普通高考竞争还要残酷和激烈,这个班招生五十名,但是报考者却接近千人。

有火炉之称的武汉,一九八四年的七月出现了罕见的持续高温,气象台毫不吝啬,将四十度这个数字连续播报了七八天。偌大一个东湖,到了傍晚,水里全是人,人挨着人,人贴着人,不是游泳,是泡水,泡在水里让身上有些凉意,度过难熬的酷夏。

复习迎考是在盛夏七月进行的。

我和一个叫朱成的同事住在同一个寝室里,寝室位于省军区大院第三十六号楼的顶层。三十六号楼是军区大院最简陋的筒子楼,室内温度估计在四十五度以上,而室内能够降温的设备是一把垂挂在天花板上的老式木制电扇。这把木制电扇因年代久远酷似文物,叶片已经松动,整个电扇失去了平衡,转起来发出“吱吱咔咔”的声响。我们不敢打开,头两天隔壁房间一把这种电扇整体断裂,堕落在房屋中央,把水泥地面砸出一小坑,幸没伤着人。因此我们宁可受蒸,也不愿做电扇下的死鬼。

处长虽已宣布我脱岗复习,可他还是不停地派人把我喊到办公室给我安排写材料的任务。处长态度很和蔼,耸耸肩,摊摊手,堆一脸笑容,做出一幅忙得不可开交、喊我加班是不得已的样子,我也就没什么话可说,只好埋头赶材料,交了差好接着复习。

我性子又急又躁,我娘用乡下土话说我是麦秸火性子,一点就着,“轰”的一下,很快就熄了。是的,我一急就上火,一上火就失眠,接着就神经紊乱,然后口腔就出现大面积溃疡。

复习进入关键时刻,又上火了,口腔开始溃疡,溃疡最厉害那几天满嘴溃烂。以前也有过溃疡,牙龈,口腔,偶尔出现一两个溃疡点,辣椒籽大小,十天半月也就好了。这次却不一样,一出现溃疡就结伴而行,连成了片,不光牙龈上有,口腔里也有,连舌根上也长满了,大的比黄豆还大。吃饭、喝水、说话都成了问题,吞咽一下口水,都能痛的五官变形。

实在受不住了,我到军区门诊室去看医生。一位女军医接待我,她让我张开口,我一张嘴把女军医吓了一跳,她说:“你怎么弄成这样子呵,赶紧住院吧?”我说你给我开点药吧,我不能住院,还有三四天就要考试了。

女军医比我大几岁,是“工农兵”大学生,她说了句“要上大学嘛”,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一直没弄懂,她的笑是幸灾乐祸还是富于同情?她给我开了水服药,还有喷剂和帖膜,三管齐下,可用了几天还是不见效果,形势愈发的严峻。

夜晚,房内太热,无法入睡。室友朱成也是考生,我俩就提着水桶到卫生间接水,把水索性就浇到地面上。浇了五六桶水,十多个平米的地上也就积了薄薄一层,心里感觉凉快了点,开始睡觉。刚刚有些迷糊,就有人猛烈地拍门,声音震天地响。

门打开了,楼下李干事穿着裤衩背心立在门口,他说,“怎么搞的,我的屋子怎么突然漏水?”我们立即意识到可能是地面浇水惹的祸,就说“哎呀,真的不好意思,可能是这楼板质量有了问题。”赶紧找来扫帚、拖把,把水往外赶。李干事也从家里拿了拖把,三个大小伙子忙了一阵子,总算把积水清理掉了。忙完了,身上却又是一身的臭汗,提着塑料桶到公用卫生间冲澡,没有淋浴设施,就接一桶水从头往下浇,水哗哗的,很过瘾。可不知从哪个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喊声:“明天还要上班,让不让睡觉?”于是便不敢再冲洗,蹑手蹑脚回到寝室。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觉也没睡成,天就放亮了。

5

武大校园座落在珞珈山脚下,东湖之滨,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之前,我不止一次从校园的林荫道上走过,可那时都是作为大学的客人。经历了炼狱般的一个月,我终于有资格走进武大校园了。而今天走进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国立大学,感觉的确有些不一样了,作为武大录取的一名新生,今天,我是这里的主人了。当主人的感觉真好。

校方发给我一枚徽章,底色是白的,字是艳红的,上面四个字是毛主席的手迹“武汉大学”。这枚徽章不重,但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很重。军人着军装,胸前一般是不允许佩戴饰物的,但我破例把这枚徽章别在我的胸前。戴上这枚校徽,心里舒服。而且军区领导也很开明,条令检查抠得很严,但对我胸前这枚校徵却大开绿灯:“载着吧,学生就要戴校徽,遵重学校的规矩。”

暑假期间,我回宜昌探亲,在武昌火车站买车票,站在我前面的一位小伙子不知是哪个大学的学生,掏出学生证递进窗口,结果就拿到了半价票。这一幕激发了我的灵感,是呀,我也是大学生呀,我为什么不能享受政府给予的优惠呢?于是,急忙摸出学生证递给售票员,并且踮着脚把左胸对准窗口中央,有意把校徽在她眼前晃一晃。可能是惯性使然,售票员很快就把优惠的半价票打印好了,但她略微有点迟疑,看看我的脸,又瞅瞅我的学生证。我身后是一位急性子的男子,大声嚷嚷:“服务员快点,车快开了”。我的手迅速伸过去,售票员顺势把票搁在我手里。

坐在火车上,我特意把那张优惠的半价票掏出来欣赏。虚荣心使我沾沾自喜。可内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内疚和酸楚。那些年,高校扩招办班,表面看应了时代要求,高校与社会,你情我愿嘛。可往深里探究,也还是充满玄机,高校缺钱,社会上需要文凭,你情我愿也就一拍即合。从骨子里讲,高校并没有把各类成人班的学生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想最多算个领养,或者算个托养,或者是个“带肚儿”,仅此而已吧。

那个售票员是一时疏忽,严格讲,我们这类大学生是不具备享受半价优惠的,我们是带薪读书,与那些娃娃大学生们是不一样的。

我并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可能是出于严重的心理不自信,生怕人家把我们这些大学生视为另类,因此揣着学生证到售票窗口试了一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说的一点都不错。我们这些穿了军装的大学生,尽管胸前别的武汉大学校徽是一样的,可那些年轻的大学生始终把我们视为陌路之人。在校园大道上,在宽大的操场上,在如织的大学生大食堂里,在安静的图书馆里,甚至在专家学者讲座的阶梯教室里,尽管年轻大学生他们班级不同,系别不同,专业不同,性别不同,可他们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时尚用语,或者一件流行服饰,甚至一个代表他们年龄段的粗俗的玩笑,都会让他们成为毫无戒心的圈内人,很快建立起一种时代的同龄人的认同感。而他们与我们似乎总有一层有形无形的隔膜。

我觉得这不能简单归结为代沟,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年轻大学生们对我们并不缺少尊重,就是因为形式上和心理上太尊重了,我们的自尊心反而受不了。我有时很希望他们把我们视为同类,可以与我们摩肩搭背,可以称兄道弟,可以与我们“没大没小”,可是,他们就不,他们总是敬而远之。他们在我们面前的矜持与内敛令人窒息。一群年轻大学生勾着肩、搂着腰,有说有笑朝饭堂走去,在食堂的门口突然与我们这群穿着军装的大学生相遇,他们会瞬间收敛了笑容,止住了说笑,停下了脚步,甚至连自由着的手臂也都收了回来,会很客气地为我们让道儿。你刚刚走过,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又说又笑又嘻戏又打闹。在大礼堂听讲座,他们宁肯挤站在一起听上两三个小时,却不肯去坐我们旁边空着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