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在改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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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末代指导员(4)

这个节骨眼上,除了执勤点,配发给士兵的武器一律收缴集中保管,特殊时期,上级认为,采取这种防患于未然的举措是必要的,但激怒了一些士兵,他们认为这是组织上对他们的不信任,他们就站在我和连长门口抗议,有人甚至朝我们门上扔石头。面对一群失去理智的士兵,我也失去了耐性,我向他们喊:“没什么好说的,必须服从,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咚、咚、咚”,夜里十一点钟,有人敲门,动作急促而且生硬,之前从未有这种敲门的。我本能地摸摸别在腰间的手枪。是的,我真就下意识的摸了腰里的家伙,这硬硬的家伙在,我的心里就踏实。

坦白的说,不是我多疑和紧张,头天传达了上级一个通报,因为部队精简整编,某部一个战士用冲锋枪把连长、指导员给射杀了。通报文字表述的非常简单,没有细节,但在我的头脑里却出现了一个特定的细节和场景,地点就在我宿舍门前的台阶上。昨天以来,这个想象的场面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赶都赶不走。

我去开门。我用左手开门,却把右手放在腰间,那硬硬的家伙就在手掌之下。门打开了,几个我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是几个服役未满两年役的士兵,是我从大别山把他们接来的。其中一位战士话还没说出口便抽泣起来,他说:“指导员,您给上级说说吧,就算帮我们求个情,让我们把义务期尽完,要是这样回去,父老乡亲还以为我们在部队乱来被开除了呢,我们无脸向父老乡亲交待。我们不求什么了,就满足我们这个要求,让我们干完三年再走吧!”

我无言以对。心里很难受,真的。这是多么质朴的山里孩子呀,但我无能为力。我拍拍年轻战士的肩头,我甚至动情地去拥抱他们一下:“这是中央军委的决定,你们想想看,我一个小小的指导员有能力改变吗?”

才把几个战士劝走,又来了几个,其中一个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说:

“指导员,当了三年兵,站了三年岗,尽了三年义务,我们什么也没有,给我们入个党吧。你是指导员,党支部书记,这事你办得到。给我们入个党吧,入个党回去好找工作!”

接着,几个战士都跪在我的面前。

无法不动容,我一个农民子弟,和眼前的士兵一样,都是从乡间的田垄上走进军营的,我能不理解他们的心情吗?但那个时候我感到身单力薄,我无法满足他们这一要求,因为,自宣布精简整编工作开始之日,上级就同时宣布关闭了党员进入的大门。没有办法,我得告诉他们这一事实,同时也告诉他们,加入党组织是一个人的政治信仰,党员这个称号,是无法相赠相送的。你们都很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只要你们努力,加入党组织那也是迟早的事!

、、、、、、、、、

第二天,一百一十八名士兵就要离队返乡了。头一天晚上,按惯例连队要加几个菜,聚个餐。开始连长不同意,不同意主要是怕士兵酒后闹事。我说这怕不好,连队就要散伙了,不加几个菜,喝几杯酒,肯定说不过去,士兵们也不会干的,还可能闹更大的乱子。连长说也是,就答应了。我和连长商定,要求连队干部要注意控制局面,不但不让士兵酗酒,干部自己也要有节制,适可而止。

建连史上最后的晚餐,我想这顿晚餐注定要吃得轰轰烈烈,悲悲戚戚。

那天晚上没敢上烈性子的白酒,但啤酒喝了一百二十多箱,半数士兵都被放倒了。

7

连长似乎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他一开始就表现出很动情、很诚恳、很生死别离、很黯然神伤的样子。他一手拿着军队配发的搪瓷缸子,一手提着啤酒瓶子,去给士兵们敬酒。颇有几分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起初,我都有些感动,但一会儿我就发现味道不对,他毫无节制地往下敬,一口一缸地干,一桌接一桌地喝,完全违背了我们约定的不酗酒的初衷。由于连长的推波助澜和不断掀起新的高潮,食堂的局面不久就变得紧张和复杂起来。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连长啊连长,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有意无意中把自己弄醉也!

一醉不起,一醉拉倒,一醉解千愁,一醉阿弥陀佛!

怎么说都可以,反正,等第二天醒来,什么精简整编呀,什么思想政治工作呀,什么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呀,统统见鬼去吧,因为,当东方红日升起的时候,亲爱的战友们,我要和你们拜拜了。

果然,没有多长时间,连长就把十几瓶啤酒灌到自己胃囊里。等士兵们找他要回敬时,他已醉趴下了。后来,被人抬到宿舍里,把个群情激昂,混乱不堪的场面交给了我。

的确,那天晚上有不少士兵去找连长借酒“说事”,可连长死人般躺在铺上喘粗气,床头还有一摊刺鼻的呕吐物。“事”说不成了,兵们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着,跌跌撞撞走了。

我极不胜酒力,大约喝了不到两瓶啤酒,微醉,有头重脚轻胸闷的感觉,就不敢再喝。我的宿舍里挤满了退役的士兵们,他们哭、笑、嘻、骂,闹了个天翻地覆,地覆天翻。这是我一生中感到最不成体统的一夜,有两个兵醉透了,在我的床铺上尽情呕吐,满床铺都是污秽之物,而后躺在上面睡了一夜。

零时,还有个别士兵们在班里折腾,有几个家伙用木棍敲碎了窗户玻璃,玻璃破碎的响声在深秋的夜里显得非常锐利,这种声音让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它深深刺疼了我的神经,让我揪心、让我心寒。

哭声会传染,很多士兵都嚎啕大哭了。那个时刻,我的情感非常复杂,在内心,既为他们的命运鸣屈,也为我这个指导员当得窝囊而心酸;对他们的撒野和无礼感到愤慨,也为这个连队的消亡感到疼痛和揪心,同时,还为自己去路感到茫然。

皮将不存,毛何焉附?

连队没了,我到哪里去?

大约凌晨三点之后,被搅得一塌糊涂的兵营终于平静下来。

我带着通讯员到班里察看,发现不少士兵都和衣而睡。有几个兵头天就把背包打好了,他们抱着背包,枕着一个并不大的旅行包,这就是他们当兵一场的全部家当,看着看着,我就突然忍不住放声痛哭。

一点都不是矫情和作秀,真的是想哭,想放声痛哭啊!

通讯员被吓着了,急忙扶我,神色紧张地望着我。推开通讯员,我把我身上的军大衣盖在一个年纪不满十八岁的战士小丁身上。这个战士是孤儿。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失去了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哭,是从内心感到这些兵们的纯朴、可怜和无助。

从班里走出来,我不知去什么地方好。

抬头望望夜空,一轮皓月高高地挂在天上,月光如银,空气中凝结着清冷。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的夜空中寻找那把扫帚星,大人说扫帚星不吉利。这时候我发现了这把扫帚星,我觉得和家乡的扫帚星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有些什么不同,可能少了些神秘感。我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唯物主义者,银河系的事情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扫帚星只是星系里几颗星星的客观存在而已,与地球上的人类福与祸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就这么怔怔地立在操场的中央,这个操场曾经是连队操练和集会的地方,这里每天都活跃着战友们青春的身影,可天亮之后,这里将人去场空,留下的尽是往日的记忆了。想着想着,我禁不住又潸然泪下。

“指导员,天快亮了,你回房休息会儿吧”。通信员小宠对我说。

看看小宠,他没有穿棉衣,深秋的夜里寒气很重,这小伙子有点发抖。原来的通信员当了两年兵,已列入干部苗子培养,这次没办法留下来,确定退役。小宠才当兵一年,是临时接替老通信员而上岗的。

把小宠拉在我身边,问:“小宠,你以前是不是觉得军营特神圣?”

小宠回答:“指导员,是的”。

我又问:“现在呢?现在还神圣吗?”

小宠没有回答,我也不看他,也不追问。停了片刻,小宠说:“指导员,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说:“没关系,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小宠怯生生地说。

我转身,两手按在小宠的肩头,把语调拉长,语速放慢,我说:“小宠,这只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短暂现象,很快就会过去的。你很年轻,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千万不要以为部队是这个样子的噢!”

小宠说:“我懂了,指导员。”

8

清晨,连队破例没有吹起床号。

黎明时分,三辆军用卡车开进连队,整齐停在操场上。

吃早饭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发现所有士兵的眼神里都充满着困倦与茫然,但是没有了之前的不平和委屈。所有投向我的目光都是和善的,有的甚至带着愧疚和歉意。

那一刻,我感到窒息。

没有谁发号施令,早饭后就要离队的士兵们自动朝大卡车走去,然后默不作声地上车。

连队为一百一十八名退役士兵准备了一百一十八朵大红花,当兵光荣,退役光荣,精简退役也光荣,都是为国防事业做贡献,为什么不给他们佩戴大红花呢?原想他们可能拒绝,甚至想到有的可能把花儿撕碎、扔掉,没想到他们都欣然接受了。

上车的时候,我一一与他们握手,与他们拥抱,战士的眼泪弄湿了我的脸,弄湿了我的草绿色军装。这拥抱不似礼仪上的那种拥抱,这拥抱自然,贴切,完全发自真情实感,是心贴心的拥抱,是心灵与心灵的拥抱。

一百一十八名退役士兵全都上车了。他们把头探到车外。一班长泣不成声,仍双手抱拢,成作揖状,向我和其他连队干部示意。孤儿小丁“哇哇”地哭起来,弄得车上车下一片唏嘘之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流泪,他们在行注目礼,与虽然简陋但留有他们青春梦想的营房作最后的告别。

连队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士兵列队两行,神情伤感地为老兵们送行。

沉闷和压抑使我感到胸部难受,真的,太沉闷,太压抑了,我有些受不了了。在汽车发动的一刹那,我喊来司号员,命他“吹号”。

司号员喘着粗气把号送到嘴唇,鼓了鼓腮,却又停下来,迷惑地问我:“指导员,吹什么号?”

我不假思索地说:“吹冲锋号!”

冲锋号声中,三辆军绿色卡车依次开出军营。

从此,我们这个连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建制序列里被注销了。

至此,我就成了这个连的“末代指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