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在改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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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金盆洗手(2)

歌声断了,饥饿重又袭来,眼前有金星飞舞,忍不住顺手拽了几个麦穗放手里揉搓,揉出十几颗润软的麦粒,吹去麦壳和麦芒,一仰脖子把麦粒吞进肚子。欲伸手拽第二把,但做贼般心虚令我停了手。罢了,我也就不再哼歌,还有十几里路呢,迈开大步往家赶。

3

成功带给我极大的信心和勇气,一鼓作气,又画了十几幅。

星期天,我满怀希望,背上挎包又来到县城。寻到老地方,我摊开字画,盼望着胖男人那样的买家光临。

胖男人没来,出现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说他干部模样,是凭感觉,来人白白净净,说话拿腔拿调,还哼哼哈哈,一看就知属找茬那种人。

“这是什么字?怎么念啊”。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这一幅呢?”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是你画的吗?”

“是的”。

“有证明吗?”

“啥证明?没有”。

“没有怎么行呢?收起来,走,跟我走一趟”。来人把手一挥:“快点快点”。

我胆小,天生怕城里人,更怕干部,闻此言很快收拾了,装进挎包,跟着那人走进了一个机关。

进大门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门框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的字是:“河南省临颍县群众文化艺术馆”。

干部模样的人把我的字画掏出来,说,没收了,还训了我一顿。心里紧张,他的话没全听清,大意是不能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用一种不伦不类的艺术表现形式去涂抹,这是极其不严肃的,政治上是有问题的。还说看在我年纪小,就不追究责任了,下次如果再逮着,就严肃处理。

从县文化艺术馆出来,腿还在微微发抖,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想,赶快回家,县城是块是非之地,不是俺乡下人呆的地方。

正要离开,一个中年妇女突然拽我了一把,我一惊,以为谁又找我麻烦。

中年妇女见我紧张,就温和地对我说:“小伙子,别怕,你没干什么坏事,不用怕的。”

我迷惑不解。中年妇女接着说:“刚才那男人既不是馆长,也不是领导,他心眼坏得很,见不得别人得好,不信你瞧,明天他就把你的字画拿出去卖了。不用怕,去找他要回来,再不就找馆长,我们馆长姓陈,喏,就住那栋房右边第一个门。”

中年妇女使劲把我往文化艺术馆里推。

“不、不、不,别、别、别,我不敢,我要回家。”我哪有这个胆?然后拔腿就跑开了。

4

说农场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农场,实际上是把鄂西飞机场的“边角废料”划出一些给我连作菜地用。航空站这种慷慨,是因为连队经常为他们义务看守飞机,说友谊也行,说合作也可,说补偿也不为过。反正一年之中没有几架飞机降落,这种互通有无的合作一直延续着。

在这个所谓的农场里驻着一个班,在连队的建制里排序第十二班,与十一班,也就是炊事班统称为后勤班。十二班也被全连通俗地称为种菜的班。

鄂西飞机场随着城市的扩张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搬迁,当年的机场已经成了如今这个城市繁华的主城区,改造后成了山城有名的机场大道。可当年在我去种菜班的时候,飞机场还是石子砂土碾压而成的土跑道,上面长满了野草,有兔子在跑道上做窝,有鸟儿在草丛里产卵。那时候机场没有航班,也没有旅客,偶有森林播种和喷撒农药的飞机在土跑道上歪歪扭扭地起飞降落,弄得看客们捏着一把冷汗。

鄂西飞机场铺上水泥跑道好像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事情。水泥跑道诞生后,这个机场便逐步迎来了它的繁荣,有了航班的起降,有了旅客的进出。偶尔,还有几个金发碧眼、或者黑炭般的老外。

机场与美丽的清江并行。

清江是弯曲的,而机场跑道则是笔直的。在曲和直的取舍之间,多余出的部分就是连队的菜地。

我在农场干了四个月。我由衷地感谢这四个月。它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去农场那天是某月某日我记不清了,但在我的印象里,那天是晴天,天上的云朵很大,阳光很灿烂。班长骑了个三轮车到连部接我,顺便为连队拉了一车青菜。也可以理解为班长为连队送菜,顺便把我捎到农场。

班长叫唐虎长,一九六九年入伍的老兵,湖北黄冈县上巴河公社人,他自己说距林家大院不远。

据老兵们说,林彪做着党中央副主席的时候,班长会有意无意地提到林家大院,说林家大院堂屋的朝向是如何如何的好,祖坟的风水是如何如何的好,院子后面那棵百年香樟如何如何的枝繁叶茂,晴天遮阳,阴天挡雨。还说有人还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发现树冠上悬浮着一团仙气,并断定那是一片祥云,说这是出皇帝的征兆。

说到与林家的关系,班长既不多说,又带那么一丁点,给人的感觉他和林家大院肯定有渊源,只是不张扬而已。用当下的话叫低调。

然而到了一九七一年,中国出了个骇人听闻的“九一三”事件,林彪“叭叽”一下摔死在蒙古温都尔罕的草原上。有谁若再将林家大院往班长身上扯,唐班长就说:“哎哎,他姓林,我姓唐,风马牛不相及。”

班长是个好人,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因为新兵连他是我的班长,我是他的班副。只是在新兵连生活结束之后就分开了,接触少了。

路上,班长推着三轮车,车上放着我的行李。上坡时我帮班长推车,下坡时他骑着车,让我坐在车上。平坦的路面上,他推着车,我们并排走。有很长一段路没有话说,后来他一开口把我噎得心里一“咯噔”,他说:“唉,你本来是个好苗子,可惜呀,耽误了两年。”

我就怔怔地望着他,我的目光是希望他能接着往下说,并且说的更明白些。

班长不看我,又走了十多步,才说:“画画写文章虽然是个特长,可你来的不是地方,连队用不上,林连长基本还没脱盲,他只喜欢在他眼皮子底下干活的人。”

我就慢慢用心嚼班长的话,低头不语。

又走了一段路,是一段下坡,班长一迈腿上了车,喊了声快上车,我就右腿一抬,屁股一撅,坐到了三轮车的车帮上,三轮车飞快地跑起来。一路上再没有说话,到农场驻地时,我对班长说:“班长,我会好好干的。”

农场总共有四间平房,三间为通间,住人,一间是隔间,做厨房。房是干打垒的土房,和当地农民的房舍没有两样。我望着这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子,突然就感觉如同回到了儿时的乡村,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晚饭,班里因我的到来,班长特意加了两道菜,一条肥硕的鱼,一钵回锅肉。鱼是红尾鲤鱼,肚子里还有一堆米黄色籽儿。可惜我是中原生人,家乡水面不多,湖塘之类难见,鱼吃得少,不善吐刺,没吃几筷子,就被鱼刺卡了喉咙,费了老半天劲才把刺儿咳出来,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回锅肉吃了不少,亮色的油脂,褐色的肉片,每一片都肥瘦兼而有之,墩墩厚厚,夹一片放口中一咬,满口流油,满嘴清香,口福原来如此美好。

吃饭的时候,班长说:“小赵是个秀才,画画写文章在军区都小有名气,搞劳动干农活不是他的强项,今后,大家多担待点。”

嘴里正嚼着一口饭菜,没料到班长说出这么一句话。班长本是好心,关照我,可我听着多少有些不舒服,我是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地方接受磨炼的,怕班长这句话影响进步,口里的饭菜还没嚼烂就一仰脖子咽了下去,急忙申明我的观点:“谢谢班长夸奖,秀才不敢当,名气更说不上,我本来就是一地道的农民,干庄稼活那是我的看家本领。”

怕大家不信,我特意补充:“上高中的时候,和生产队的一级劳力一块上禹县拉煤,我的架子车装一千多斤呢。”

班里的弟兄望着我笑,班长也笑,可班长的笑里多少有些尴尬。我有些过意不去,但我还是说:“班长,是真的,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就开始干活了,挑粪,挑猪圈里挖出来的稀泥烂浆一样的臭粪。农场真正的菜地不过三亩地,而荒地则有不少。说荒地,是说这些土地没经过开垦翻晒,因为这些土地是机场的边缘地带与清江河畔的接壤部位,修建机场跑道时候废弃了很多石渣,开垦起来比较困难。这些荒地沿清江和机场跑道做狭长的条状分布,长满了野草。

班长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农家人,他动员大家在这些布满野草的荒地上采用外科手术式的挖“窝子”法,种南瓜、冬瓜和豇豆之类,虽然广种薄收,效果却还不错。挖“窝子”就是在这片荒地上实施散状选点,然后挖出一个直径一米,深半米的坑,选挑一些熟土和农家肥填到坑内,改变土壤结构,增加肥力,再在这些“窝子”里种南瓜、冬瓜和豇豆等作物。

这绝对是个力气活,因为我们所使用的农具基本上还是刀耕火种后时代的家伙。因地形是狭长的带状,远处的“窝子”距场部有一里多路。

挑一天肥,深感吃力,夜里睡觉,躺在床铺上揉肩,感觉着肩膀肌肉疼得碰不得。腰腿酸胀,肚皮也有了疼痛感,夜里还不停地翻身,睡眠也差了许多。

第二天照样挑肥,歇了一夜,肩头的肌肉愈发的疼痛,头几担实在是难以上肩,担子一上肩就呲牙咧嘴走不成路。但是我发现其他人似乎与昨天没啥两样,就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如此窝囊不争气,偏应了班长的话不成?心想在全班人面前夸口我是地道的农民,干庄稼活是我的看家本领,总不能下农场头一天就败下阵来让人瞧不起吧!班长说我耽误了两年,明摆着嘛,前两年白干了。要把耽误的两年补上,不加码行吗?四平八稳行吗?不行,肯定不行。要把前两年的补上,无捷径可寻,只有“恶补”了。于是就横下一条心,甚至用黄继光堵枪眼,邱少云被燃烧弹烧灼的优良品质激励自己。对自己说:再苦再累,也不至于要命吧!

再挑几担,肩上的肌肉稍活了一些,疼痛减轻,就又加份量,把筐里的粪装的满满的冒尖。

班长是看在眼里的,第三天,他拉住我,不让我挑了,他说你给大家装筐吧。我懂,班长好心肠,他在关心我,但我的自尊心和上进心拒绝我接受班长的关照。班长叹了口气,摇摇头,随了我。

第四天,班长突然宣布集中学习。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班长用黄冈普通话读《解放军报》批林批孔的新华社署名文章。我心想,班长明明说过这一周要把肥施完,好把南瓜种上,还说过季节不等人呢,可是今天天气晴朗,正是干活的好时候,怎么坐下来搞政治学习呢?但一转念,突然就意识到班长还是为了我,这下子我有点感动,不觉就眼窝子一热。

班长读了一会,就叫我接着往下念,我刚读了一段就隐隐感到小腹酸酸的、涨涨的,像有一股气流往下沉,后来就一直沉到右边的睾丸上。

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兆。

我继续念文章,但明显不如先前顺畅。班长仿佛听了出来,用余光瞟我了一眼,我重新调整了情绪,坚持把文章读完。

下午还是挑粪。

右肩已经红肿。别人的肩头也有疼痛,而且有两位新兵已经瘫了下来。我却不愿服输继续挑着担子往筐里装粪,而且把筐装的很满。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肩上,我生怕这肩膀不争气使自己不能坚持下来,就涂抹了些正红花油和清凉油之类消炎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