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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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身体与灵魂的漫游(2)

无名人,一个没有名字可以查询的人。对面的护士帽摇了几下,没有了动静。我形容着他的样子,他的受伤情况,他的可以叙述的一切。另一顶护士帽进入了我的视线,她开始说话,一板一眼地告知我:“他一脱离危险,就出院了。我们认为这是不妥当的,可是他们坚持。”

“他们?”我问。

“他的妻子啊!她陪着他离开了。”两顶白色的护士帽一起移开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跌坐到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刺眼的蓝把我团团围住。我在密不透风的蓝色里,像一个溺水的人。海棠托起我的脸,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轻,就像她轻得没有分量的身体。她的灵魂在游走,同样轻得没有重量。

“当时,我也没有找到他。他确实走了。就像从来也没有来过。”海棠轻声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为他去死?”我向她表示着我的疑惑。

“因为,因为,我不确定我们是否真正在一起过。”她往外飘动着,“我怀疑我自己的存在,怀疑无名人的存在,我们也许都是不存在的。”她飘得越来越远,她的声音变得若有若无,我感觉她将要永远地离开了。

哀伤的嚎叫发出的时候,我茫然地看着四周,周围是静悄悄的,只有我呆在可怕的不断延展的蓝色里。原来,哀号的人是我。

这一夜依然没有过去,一个无法逾越的夜。血光之夜。只有血与雷电。

凌晨三点半,我梦游一般回到彩虹姨妈的巢里。安全的真实存在的巢里,没有点灯,因为暴风雨把电缆线刮坏了。巢里点着蜡烛,三支白色的蜡烛,在燃烧。彩虹姨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挑动着毛线棒,似乎这是整个秋天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春寒站在离墙壁不远的地方,显然他不想依靠任何外来物,他的焦虑支撑他站立得像一根竖起的火柴棍。他们的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我站在那里,天堂或者地狱的入口处,满身血迹地站在那里。

在摇曳的烛光中,他们迎向我。就像迎向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他们敞开他们的怀抱,真实的怀抱,等待着我。我们进入到三支白蜡烛的照耀中心,像另外的三支白蜡烛,在那里围成秘密的一团。

宛如在一个悲剧的舞台上。竭力表演的演员,根据各人不同的特质,饰演着不同的角色。而角色与角色之间是有关联的,有的密切一些,有的疏离一些,分寸把握在演员的手里。

“他走了。”我扮演的角色在说话,“她也走了。”

没有人接我的台词,他们不问我他与她是谁?

“无名人走了,海棠走了。”我自己解答。

一双手把我拉入她的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都过去了。忘记了吧。”彩虹姨妈扮演的角色对她怀里的我说。

春寒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轮到他扮演的角色说话了。角色赋予他激烈的台词。

“他们是一对疯子。他们杀害了海棠,现在又把刀伸向你。这对你太不公平了。他们是不可饶恕的。”春寒又站回到我的身边,把他的担忧一缕一缕地传输给我,像电波击打着一个垂死的人。

啪嗒一声,有什么掉到了地上。低头一看,原来是海棠的日记本,橘红色的软皮本,像从天上扔下的一件意义非常的道具。我俯身把她捡起来,用我冰冷的手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它的封面。就像我正在擦拭着一面我与海棠共同的镜子。镜子上的污垢积了厚厚的一层,一时半会不能使它恢复原貌。陈旧的镜子,如同陈旧的爱情,在明亮中枯萎。

随意翻动日记本,竟然从里面飞出一张小纸条,像白色的蜻蜓在悲剧的舞台上飞旋。像是舞台上刻意制造的效果。春寒追随着那张纸条,它终于平息在春寒的手掌里。

一张把我与春寒拉入漩涡的纸条。一张饱蘸着海棠生死之谜的纸条。一张面目冷峻含义深远的纸条。

白纸上黑色的字再次飞舞。重复使用的令人心颤的字。

“与春寒无关,与灵香无关,与所有人无关。”

“究竟是什么意思?”悲剧舞台上的小角色在发问。

三支白蜡烛的光芒聚集到这张纸条上,光圈之外俯视的脸,被黑暗笼罩。画外音响起来,宏亮的男低音,像想象中神的声音。

高高在上的神关注起悲剧舞台上的那张纸条。那张纸条的经脉伸展到悲剧舞台上每一个悲剧小人物的心脏。

神曰:这是一个脑筋急转弯,确实是无关的。

与春寒无关,与灵香无关,与所有人无关。

呜呼,可悲的存在着的小人物,复杂地绕着走不出的怪圈。

彩虹姨妈始终记得多年以前的那次精神的崩溃。这其实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黑白王子与她的诀别,昭示着一个必然的结果。

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一个悲剧真正结束的时候,彩虹姨妈还是失去了经营多年的稳定神志。在她的回忆中,她认为这是她能够继续活下去的一个需要,就像饿了要吃,累了要睡,她的痛苦也需要一个对应的出口。所以,她的精神潜入到了深海里,任凭着自己肆意妄为,通过没完没了的失眠,通过间歇性发作的哭泣,通过时不时想要付诸实施的自杀行为,她把所有的憋闷与积郁宣泄了出去。他们说她得了病,确实是得了病,她承认世俗的诊断是正确的。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是清晰的,可以说她依赖着她的病症,就像依赖着一份刻骨铭心的感情来维持生活。

否则,她就失去了存在的可能性。

在彩虹姨妈的那段非常日子里,有一天,来了两个她不想见到的人。流浪女小妖首先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彩虹姨妈第一次看到黑白王子的被法律保护的妻子。当这个被法律保护的妻子在她眼前急躁地不停晃动,彩虹姨妈迅速地在小妖全然没有一丝尴尬神色的状态下迷失了。彩虹姨妈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依据。好像她是一株临空飘荡的小草,没有根植的土壤;或者她是一朵搁浅在屋顶上的云朵,没有驻扎的蓝天。她的存在随着黑白王子的骤然离世而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这无疑又把她无法消解的忧郁症推向了极致。她在深海里保持着混乱的沉默,独自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那条虚线上舞蹈。而她的形式是如此的沉静,衬得小妖的鲁莽越发显眼。

这一厢还没维持好平衡,一声大喝,巫星人未到声先行。当巫星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彩虹姨妈与小妖立即发现了她的巨大变化。她满脸病容,像一段枯木竖在屋子里,随时还能听见枯叶抖动的声音。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把一团团污秽之气呼出来,屋子里一下子就充满了深褐色的烟雾。

“你们都在,很好。听说小妖要向我讨个公道?”巫星开始发言。

“是的,我是在找你。”小妖冲着巫星说,“为什么我的女儿还没有恢复智力?”

这时,巫星举起她的手,把长而尖的指甲指向了彩虹姨妈。就像舞台上甩出水袖摆亮相动作的青衣。

“因为她,她把我好不容易练就的冰术彻底破坏了,她不仅害了你的女儿,也害了我。”巫星一步步地逼近彩虹姨妈,她的眼里喷射出两股激烈的愤怒。

“怎么会是她?”小妖疑惑地问。

“你的丈夫——黑白王子,到死还存有对她的爱。”巫星的手指戳到了彩虹姨妈的脸上,在指甲与脸接触的一刻,她那名扬四方的传说中的长指甲“啪啪啪”地爆裂了,像飞舞的刀光剑影。

小妖身体里悬挂在各个固定位置的瓶子全体打翻了。就像打翻了潘多拉的盒子。她回复成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一个在暴躁的不平等的驱使下,对所谓的人们的幸福咬牙切齿的流浪女。

流浪女小妖与巫星再次站到了同一个战壕里。两个摆布了黑白王子与彩虹姨妈人生的同谋。如今,她们像正义的道德的楷模,握紧双手,一致对敌。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爱情歼灭战中,巫星最终走火入魔。

黑白王子与小妖的女儿——那个美丽的天使,成为了爱情的牺牲品。

患了严重忧郁症的彩虹姨妈面对着巫星与小妖振振有词的声讨,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彩虹姨妈徜徉在别处,天堂或者地狱的入口处,挂着一盏相同的灯。

——爱情之光闪烁不定。

在彩虹姨妈把那件枣红色的披肩织完之前,我离开了珊瑚城。那件披肩织了拆,拆了织,也许是永远也织不完的。像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一样,我没有告知任何人我的离开,这在我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像小河之水自然地流到某处,拐个弯,又流向别的方向。我的方向仍然是不明确的,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向何方。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一点是迫切又坚定的。

当我坐上驶向远方的火车,海棠、彩虹姨妈、春寒、无名人、黑白王子、奇异男老师、小妖、巫星以及张阿姨的形象一一从车窗外掠过,就像一张张过去的老照片,装入了我的记忆相册里。我给这个相册封上了胶带,我愿意让它安然地呆在原来的位置上,直到它获得崭新的解放。

一路上,由我亲自叙述的故事依然牵绊着我。还有一些细节是我照顾不到的。譬如说故事发生的年代。可是,我不自觉地把它漏掉,散漫到不想作任何的添加。这是我缺乏时间概念造成的小小遗憾。在这里,我还想要告诉亲爱的读者的是:相对于我的年龄来说,我所叙述的故事应该可以更明亮更绚烂一些,但是,当时我确实深陷在这样一个暗淡的色调里,无法自拔。这个故事有它成立的意义——让我有了告别的勇气,也指引我走向更朴素更平和的生活。

还要补充一个不想忽略的细节,这对于我是相当重要的。在火车即将启动的时候,我发现月台上形形式式的人流中,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背影渐渐地走远,最终与金色的霞光融合在一起,我顿时感受到温暖的力量溢满胸怀。至于究竟是谁,就留待读者自己去猜测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进行另一次远行了。这是多么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