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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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彩虹姨妈的故事(2)

“想男人了,也别憋着啊!”

“一个狐狸精,还立贞节牌坊啊?”

彩虹姨妈在污言秽语的射击之下,没有表露出一丝的反抗,她像在看着别人演的一出戏,而她自己完全是一个旁观者。那双钳住她胳膊的手,没有自动放手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在给她施加压力。彩虹姨妈不在意这些,也不在意这只黑乎乎的手,好像被钳住的那个胳膊,不是她的。她感到无聊,天空中飘动着同样无聊的云朵,大海里翻滚着同样无聊的浪花,无聊使她提不起兴致来对抗他们的低劣。

当黑白王子明白到他的女人正在遭受一群人的调戏,他的火气就一下子冲上了头,他轻巧地拨弄开那几个阻挡了视线的人,一跃而入到那群人之中,他一拳打中了那个倒挂眉毛的男人的鼻梁,当鲜血喷泻出来的时候,男人的大钳子终于松开了。彩虹姨妈的无聊被惊醒了,她的眼眶里流转着复杂的光彩,她万万没有想到黑白王子会与她在这样的场合相逢,黑白王子竟然又会以这样的一种姿态出现。活着真是什么都可能发生,这难道就是生活的意义?

一轮实实在在的打架事件,扰乱了“海洋之路”的秩序,也扰乱了彩虹姨妈的心。在这一轮飞天落地的争斗中,黑白王子表现得像一个英雄。当警察叔叔出现的时候,英雄的气焰还没有完全消退下来,趴伏在地上的那几个坏小子哼哼唧唧地叫唤着;彩虹姨妈拿出丝质手绢,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去为黑白王子擦拭嘴角的血迹;具有小老虎的精神面貌的女孩,是最为配合警察叔叔的人,她主动地迎上前去,在警察叔叔未发问之前,就开始叙述打架的整个过程,当然,她绝对不会遗漏那群坏小子想要对彩虹姨妈图谋不轨的那一章节,并且爱憎分明地区分了好人与坏人。小老虎的报告是及时又不容怀疑的,警察叔叔凭借她那红扑扑的脸蛋上写满的真诚,了解清楚了这桩斗殴事件的来龙去脉。

经过对当事人彩虹姨妈的求证,警察叔叔带走了倒挂眉毛的那个主谋,另外几个坏小子歪鼻斜脸地逃离了这个区域。他们是“海洋之路”上的一群捣蛋鬼,在雄性荷尔蒙与坏主意相搅拌的亢奋之下,走着不踏实的歪歪斜斜的路。

喧闹终于散尽,留下惊魂未定的人。彩虹姨妈把她的丝质手绢递给小老虎,示意小老虎把手绢递给黑白王子,小老虎懵懵懂懂地又把手绢递给了需要的人。这一出,有点像小时候玩的丢手帕游戏,在这时套用,倒是徒增别扭。可是这样的效果,对于彩虹姨妈来说,是很有必要的。以他们俩现在的状况,还是需要表现出生分的态度。

小老虎完成了她的使命,重新回到她的摊位上。小老虎的摊位就在彩虹姨妈摊位的斜对面,她们的友谊,在适当的土壤与充沛的阳光滋养下,明亮地绽放。起初,小老虎对彩虹姨妈也存有过误解,传送的风声把一个年轻的寡妇诋毁得丧失了原貌,这让没有亲眼见证过彩虹姨妈的过去的小老虎不能免俗。在后来的日子里,小老虎通过自己的视角追踪关注着彩虹姨妈的日常举动,她的镜头下曝光的彩虹姨妈与人们描述的她,有着天壤之别。这不仅给小老虎上了生动的一课,还促使她萌发了年轻人的正义感,她的理解与关心通过她们时常不经意地相碰的眼神绵绵不断地传递了过去,这种不可小觑的支撑,最终支撑起一片友谊的天空。小老虎姓张,在彩虹姨妈后来涉入的危难时刻,惟有她陪伴与看护着彩虹姨妈。

而在那个发生斗殴事件的疯狂的正午,当小老虎淡出彩虹姨妈的人生舞台,一个偌大的沉甸甸的正午,只留下彩虹姨妈与黑白王子两个人。舞台在旋转,天地在旋转,大海在旋转,爱情在旋转。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有爱情?

黑白王子笔直地站在彩虹姨妈的对面,脸上悬挂着打架遗留的触目记号,他正在酝酿着出口的词句,这显得有些艰难,好像有什么在阻止着他,使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彩虹姨妈低着头,像是只能承受与黑白王子的相对。其实,她的内心波涛翻滚,她只是在尽力维持着冲动与克制之间的平衡。她等待着什么,她到底在等待着什么?她自己在对自己发问:究竟是为了等待什么而保持平衡,还是等待着什么来破坏平衡?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等待,只是在耗费一种类似于爱情的能量。因为需要着那份感情,所以不停地消耗着自己。

就像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尽情地活着。

她是如此表里不一地消耗着自己。

平静的表面与纷乱的内心。两股相持的力。她被拉扯得很疲累。

黑白王子却在拉扯出了窍的神志,就像在往回收一只放飞的风筝。那只风筝怎么也收不回来,它停在一个高高的树梢上,被异常的风景耽搁了归期。黑白王子忘记了哪些话是不能说的,他只记得他想要报告给彩虹姨妈的喜讯。这是一个有关他与彩虹姨妈的喜讯,他坚持着这个错乱的结论。

“我要做父亲了。”他告诉彩虹姨妈这个喜讯。眼睛里闪现温柔的光芒。这束光芒照在彩虹姨妈的脸上,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冷冷的刀锋,比冷更冷的刀口子。

“恭喜你!”彩虹姨妈听见自己在说话,她诧异于自己能不费力地说完这三个字。

轮到黑白王子感到诧异了。他的温柔遇到了硬钉子,把他独自钉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离彩虹姨妈很遥远,怎么够也够不到。他们的距离更清晰地被划清了,他像站在转盘上,转盘还在转动,把彩虹姨妈甩在了后面。他快看不见她了,快看不见了。

“彩虹,你在哪里?”黑白王子惊恐地喊叫。没有人回应他。

他不停地喊着这句话,这个问句在这个疯狂的正午,像盘旋的海鸥,发出凄厉的鸣叫。

那只放飞的风筝从树梢上掉落下来,正好落在黑白王子的手里。他那脱离的神志返回了他的身体,他重新被武装起来,成为一个合理的人。这让他品尝到了一时剧烈的疼痛,好像这点痛是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过后,他清醒过来。他又看见了彩虹姨妈,她正站在他的对面。

她的眼里有泪花,它的味道与浪花的味道相同。咸咸的苦苦的。泪花里行走着他们分手以后她所经历的往事。咸咸的苦苦的。

“真的恭喜你——你要做父亲了。”她又听见自己说了更长的一句话,很完整。她擦干眼泪,朝他笑了笑,笑纹像珍贵的花瓶上一道深深的裂纹。

黑白王子看着那道裂纹,后悔自己的喜讯砸伤了她。

随着小妖的肚子慢慢隆起,黑白王子起先所表现的激动情绪也渐渐减退了。他像一个终日里无所事事的游魂者,在属于他与小妖的那片天空下,兴趣索然地生活着。他找不到一个使自己兴奋的点,不知道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显现出老态。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无聊地活着与充实地活着,同样会老去。小妖仍然无法扣住他的心,就算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不能够的。他就是这样一种人——俗世里艳丽的虚度者,他不能在持续的安静中面对一个女人,无论那个女人拥有多好的品质,他都会感到厌倦。他需要自由,需要刺激,否则他就会奄奄一息。

何况,他已经失去了那个他自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是什么时候失去她的,他不想再费神探究了。

到了小妖怀孕的第七个月,黑白王子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包括蠢蠢欲动的身体,他把自己发射了出去,像发射航天飞船一般。他的优势还是很显明的,他出众的形象,他的浪漫个性,他会说的一口甜言蜜语。这些条件足够吸引一些女人上钩,女人都有一个通病,男人也一样,看到漂亮的外表,总会不自觉地动心。虽然会有女人对此不屑一顾,那她不是故作姿态,就是她没有信心把握。在黑白王子的一生中,惟有一项过人的技艺,就是为女人准确地把脉,然后把自己作为偏方开给对方,往往能够获得较好的效果。这类技艺也是浑然天成的,确实少有人能与其媲美。

当黑白王子在电梯式的快感里上升与下降的时候,天堂与地狱都打开了半扇门。小妖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拼命地生产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一个来自纯洁世界的纯洁的男孩,当他睁开眼睛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缕光线,他的父亲并没有在那一刻伸出欢迎的手。他的父亲的手,在忙于探索另一个女人的身体,等到他长到足够大的时候,他才会明白身体的叫嚷有时是可耻的。当然,在他刚出生的那一瞬间,这个世界是洁白的,因为这个崭新的世界是在白衣大褂的背景下展开的。这个展开的世界携带着消毒剂的味道。这个世界是需要消毒剂的,每时每刻。

黑白王子与小妖的儿子,天生就是一个反叛者。从小,他就表现出这一与众不同的特性。他几乎从来没有贪婪地吮吸过母亲的奶头,当他的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把奶头塞入他的嘴里,他总会表现出厌烦的神情,他像是迫不得已一般吸着奶水,而他瞪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往下的一块空白的区域,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好像那个空间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物吸引住了他。他好像能够看见隐匿着的事物,这使他对喝奶之事心不在焉。这还不算出格,后面发生的事情,才让人啧啧称奇。只要黑白王子俯身逗弄他,他就嚎啕大哭,而且哭声久久不能平息。后来发展到黑白王子一走近他,他就哀号,确实像是哀号,因为他的哭泣中带着无法忽略的哀伤。如果碰上他的父亲与母亲吵架或者打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像那是极其有趣与可笑的事情。有一次,黑白王子又故态复萌,举起手狠狠地打了小妖两个巴掌,小妖不甘示弱,顺手抡起搁在窗台上的拖把,就往黑白王子身上戳,这时的小妖像挥舞金箍棒的孙悟空,在有限的空间里上蹿下跳,黑白王子瞅准机会,终于夺下了拖把,从后面包抄过去,把小妖一把摁在床上,对着她的屁股拍打起来。就在这关键的时刻,角落里发出一串爆响,就像燃放的爆竹,那是嘹亮的笑声,带着快活与嘲弄的意味。随着这串笑声而起的还有手掌拍击的声音,脆脆的间隔着恰到好处的停顿。黑白王子与小妖的行动路径被扰乱了,他们停止了打架,一致地去寻找那个声源。他们看见他们亲爱的儿子,正站在童车上开怀大乐,小手还在那里有节奏地拍打。他们的儿子对于父母的吵闹是如此的喜悦,好像那是他出生以来看到的最精彩的一出好戏。当他发现他们朝着他看的时候,他突然又不笑了,满脸正经地鼓起腮帮,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这让黑白王子感到了恐惧,好像他的儿子存心要跟他们作对似的,他像是一个被委派前来耍弄他们的小精怪;又像是一位深谙俗世奥秘的长者,冷眼观看热闹。唯独,他不像他们的儿子。黑白王子不知不觉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黑白王子与小妖的女儿——一个新生的天使来到这个世界,才扭转了他们儿子奇怪的性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就像一个打嗝不止的人,突然间受到了惊吓,停止了某种情不自禁的重复;又像被一束不设防的光束震慑住,一时忘记了自己原先走的路。

这或许算是一次相逢,又或许算是一次相认。兄妹之间的交流是无声的,这像一个交接仪式,在现实里,这种交流只花费了薄薄的几秒钟。当时,那个初来乍到的天使躺在护士的怀抱里,她的黑黑的头发竟然已经垂挂到了脖颈,整张脸呈现出非凡的玫瑰色。她是那么美!哥哥被她的美打倒了。他感到了美好。虽然他不确定美好的意思,但他实实在在感受到那份震撼人心的撞击。就如同他被一卷浪潮冲到了岸上,他失去了方向,又发现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