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鲁迅读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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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读书目的、态度及其方法(7)

鲁迅喜欢读史,尤其喜读野史和杂说,究其根本原因,乃是野史杂说所记的人和事,比正史真切,没受到正统思想的浸染,也未经统治者根据需要加以删改,从而具有更多的真相或独到的见解,如果与正史相与比较而读,就有可能得到新的意想不到的收获。他这样写道:“现在中西的学者们,几乎一听到‘钦定四库全书这名目就魂不附体,膝弯总要软下来似的。其实呢,书的原式是改变了,错字是加添了,甚至于连文章都删改了,最便当的是《琳琅秘室丛书》中的两种《茅亭客话》一是宋本,一是四库本,一比较就知道。‘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也一样,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据说,字里行间是也含着什么褒贬的,但谁有这么多的心眼儿来猜闷壶卢。至今还道‘将平生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还是算了吧。因有了这种经验,尤其是有了读野史杂说的经验,两两对比,读后者就另有一番价值在。他说:“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比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假若不是用比较的方法去读史,鲁迅也就不会有那么深入的体会,也就见不出比较的好处来了。事实正是这样。前面提到的《茅亭客话》就是好的例子。《茅亭客话》,系宋代黄休复著,其内容记录了从五代到宋真宗时(约公元十世纪)的蜀中杂事。鲁迅不仅看了四库本,后来又看了校宋本和影宋本,经过对读,鲁迅发现了一个秘密:“同是一种书,而两本的文章却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关于‘华夷的处所。这一定是四库本删改了的;现在连影宋本的《茅亭客话》也已出版,更足据为铁证,不过倘不和四库本对读,也无从知道那时的阴谋。鲁迅所说的四库本删改古书的“阴谋是指的什么呢?说穿了,指清朝统治者有意抹去古书中体现出来的作者的民族气节的文字,淡化汉人的民族仇视心理,使汉民族的人成为大清的顺民。鲁迅正是通过比较阅读,使清统治者的实质暴露无遗。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踿踿,抽毁踿,剜去之类也且不说踿踿,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踿,也曾经有过很有些踿踿骨气的人踿踿。不仅如此,鲁迅还通过对读宋代晁说之的诗文集《嵩山文集》的四库本和影旧抄本,发现“贼“虏“犬羊等字都被四库本删改了;即使提到金人的淫掠也加以避讳;至于“夷狄等字眼,更在删除之列;连“中国这两个字亦不让出现,“因为这是和‘夷狄对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种族思想来的。

这里再举一例。鲁迅在家乡读书期间,曾看过《蜀碧》,从而产生了对张献忠的不满;后来他又看了明代宋端仪的《立斋闲录》。两相对比,永乐皇帝的凶残就深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渐渐发现“永乐皇帝的凶残,远在张献忠之上……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乐身上去了。读这些书时,鲁迅还是个少年。事隔四十年后,他偶然翻书时,从清俞正燮的《癸巳类稿》的改定本,发现该书引用了永乐皇帝的上谕,于是他认为“足够‘略见一斑,和献忠流贼的作品相比较了。这则上谕的内容如下: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姊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

奉圣旨:分付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这就是永乐皇帝的真面目,凶残,冷酷,对忠于建文帝的大臣,极尽绞杀之能事,活脱脱地露出了暴君的形象。通过各种书的对读,鲁迅不仅认识到了永乐的本质,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中国封建时代中国人命运的悲剧性:“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有比较才有鉴别,这是真理性的结论。鲁迅对历史或事物的认识,就是通过读书,大量比较后而来的,其深刻与独异在于他对比较法的运用。

鲁迅看书,与己相投思想相通的自然不会放过,但这往往会限制自己的思想和眼界,于是为了比较,他主张读对立面的书,即将对立面的书与自己合拍的书相互参读。这样,既可知彼知己,又可使自己的思想认识更全面,也有助于澄清似是而非的种种思想观念。鲁迅指出:“凡作者,和读者因缘愈远的,那作品就于读者愈无害。古典的,反动的,观念形态已经很不相同的作品,大抵即不能打动新的青年的心(但自然也要有正确的指示),倒反可以从中学学描写的本领,作者的努力。恰如大块的砒霜,欣赏之余,所得的是知道它杀人的力量和结晶的模样:药物学和矿物学上的知识了。可怕的倒在用有限的砒霜,和在食物中间,使青年不知不觉的吞下去,例如以似是而非的所谓‘革命文学,故作激烈的所谓‘唯物史观的批评,就是这一类。这倒是应该防备的。由此可知,鲁迅在接受知识或思想方面,决不是盲目的,而是要在弄清正反两方面的问题基础上,才来作出自己的选择。从早年留学开始,他就是这样来读书的。他既读鼓吹反抗的作品,如拜伦等人的书,又读宣扬人道主义和基督教爱的列夫·托尔斯泰的著作;他既看古典的,又看现代的。后期,他努力阅读革命文学的作品,宣传翻译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同时他仍关注资本主义的文学艺术的发展,他读厨川白村的理论著作,看资产阶级文艺思潮如超现实主义、未来派的作品。因此,他明确地指出:“我是主张青年也可以看看‘帝国主义者的作品的,这就是古语的所谓‘知己知彼。青年为了看虎狼,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里去固然是呆子,但因为虎狼可怕,连用铁栅围起来了的动物园里也不敢去,却也不能不说是一位可笑的愚人。只有通过比较阅读,对不同倾向、不同观点、不同意识形态的作家的作品有了基本的了解,才会为树立正确的思想找到参照,才能为正确吸收知识确定立场。这是鲁迅的读书总结,也是读书人应有的正确态度和必须掌握的读书方法。鲁迅因之告诫青年:“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的小本子,如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瓦浪斯基们的《苏俄的文艺论战》之类,然后自己再想想,再博览下去。因为文学的理论不像算学,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议论很分歧。鲁迅所提到的作者和作品,显然是两种意识形态的不同著作,但作为文学研究者,如只守一隅,那只能是一叶障目,眼界必定会越来越狭小。因此,广泛阅读,实质上就是为比较阅读提供基石,而比较阅读又是知识与思想升华所必需。

比较阅读的另一方法是参读。参读在鲁迅读书生涯中是相当重要的方法。如果说,比较阅读是指广义的参读,那么,此处讲的参读,乃是狭义的或者说是指对一特定对象研究时,所进行的比较性阅读。如研究某作家,除了读他的作品外,还要读与他相关的传记、批评和研究性的书,还要读作者所处时代相近、相异作者的作品,更要了解所处时代的历史、社会思想等情况。这就是鲁迅自己研究作家作品的方法,也是他积极主张的读书方法。鲁迅读书,如读文艺作品,不但读选本,还参读作者的传记、专集以及有关研究性的著作,同时他还要了解同时代作家的情况,以便了解其在所处时代的地位,发现其特殊的风格和价值。他说:“倘是要看文艺作品呢?则先看几种名家的选本,从中觉得谁的作品自己最爱看,然后再看这个作者的专集,然后再从文学史上看看他在文学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详细,就看一两本这个人的传记,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他最反对的是寻章摘句、断章取义、掐头去尾的读书、研究方法。他认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他认为,如果只凭“摘句来评议作者,是一种歧途,“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来的一块绣花,经摘取者一吹嘘或附会……读者没有见过全体,便也被他弄得迷离惝恍。反之,他非常赞赏作者文集里面收有他人的有关的文字,因为这可以参读比较。他说:“现在还在流传的古人文集,汉人的已经没有略存原状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里还有别人的赠答和论难,晋的阮籍,集里也有伏义的来信……《谢宣城集》虽然只剩下前半部,但有他的同僚一同赋咏的诗。我以为这样的集子最好,因为一面看作者的文章,一面又可以见他和别人的关系,他的作品,比之同咏者,高下如何,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这就是参读的好处。

比较阅读法的形式十分丰富,在鲁迅那里,也不仅仅是提到的那几种,不过是选取了几种主要的加以介绍。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化巨人,读书的方法是多样的,科学的读书方法是鲁迅知识广博的重要基础。就比较与参读来说,在他那里,既有宏观的,也有微观的;有作家与作家的比较,也有篇章字词的比读;有历史与现实,古代与现代,还有中与西,不同流派不同倾向的比较。他的读书实践,为后人指出了一条科学有效的道路;这是一笔珍贵的读书方法的遗产。今天的青年人,读书亦不少,收效并不理想,究其原因,方法不当应为主要问题。鲁迅的读书方法,如能加以继承,并加以发展,那么,就会有更多的人得到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