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又如何协调职业性读书和嗜好的读书间的冲突呢?这二者之间有冲突,但并非绝对不能统一,比如研究文学者去读文学书,如果选择文学研究是出于爱好,那么二者就是统一的;研究其它亦然。再如教师,如果真正是出于对教师职业的热爱,读有关的书,自然是其乐无穷。于是就引出了一个问题解决的办法:职业选择应依据个人心性,解决了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职业读书与嗜好读书之间的矛盾。然而,这一问题的解决也难。事实是,多数人选择职业受到的约束太多,家庭的、社会的、个人的能力条件等,都是不能完全凭个人意愿解决的。看起来,此路也一下子通行不了。基于此,另一方法就是个人尊重现实,使自己慢慢接受并不情愿的职业,并逐渐增加兴味,这样就可将职业性读书带来的不悦转化为嗜好的读书的乐趣,即在思想、情感上,尽力超脱,以轻松的态度来对待,形成嗜好的读书的心境。如鲁迅所说的那样:“就如游公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会觉得有趣。如果一本书拿到手,就满心想道:‘我在读书了!‘我在用功了!那就容易疲劳,因而减掉兴味,或者变成苦事了。也就是说,以嗜好的读书的心态去读职业性的书。这样,既可摆脱为读书而读书,为生计或为某种特定外在不得已的目的而读书带来的苦恼,又可获得目的所需要的东西;化被动为主动,变苦恼为快乐,一言括之,取决于读书人心态的变换。这也许有一个痛苦的过程,然而与其长期痛苦,为什么不能以积极方式通过短暂的痛苦,去获取读书的真正乐趣呢?
学而不思则罔
读书学习与思考是一对孪生姐妹。我们民族的圣人孔子早就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样的话,可见二者之间有着相互促进彼此增益的统一性。大凡读书人,都会记住读书需要思索这一古训的。不过,在读书人中,也并非人人都能正确地理解思索在读书中的意义,也不是个个皆会对别人的书进行独立的探究,往往被书牵着鼻子,不知不觉被对象迷惑了。结果,书呆子、读死书、死读书、直到读书死。有的人可谓学富五车,可惜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能用于实践不能对别人发生影响,对社会有所贡献的“资料库;脑袋里全装着的是别人现成的知识和结论,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也就谈不上创造,此类人历代皆有,甚至还较多。于是,古人中的有识之士便提出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命题,针对的就是读死书死读书的现象。将书读活,是不容易的,然而这又是读书的最佳目标。古往今来,真正有成就的人,不是靠死读书名垂千古的;他们的真正价值是在继承前人优秀成果,借鉴别人合理内核的基础上,有所思考,有所创造,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思想和知识体系。
鲁迅就是把读书与思考有机结合起来的典范,他的成就正是得益于他在浩瀚的书海中游泳荡舟而又不被淹没,始终能坚持对所读对象的思想的独立性;能在高不可测的书山面前,保持了不迷信不盲目的清醒头脑。简言之,就是要学会思考而且是善于思考。舍此,书读得再多,即使是“韦编三绝,收获也不会大。
用脑子,用自己的脑子读书,是鲁迅读书的主要方法,也是他极力提倡的方法。
这一良好的读书习惯从幼年时便开始了。本来,中国古代的教育,目的自然是归于教化的。老师教学生,指定几部入蒙书或读圣贤的经典,却不会教学生去思考,更不敢让学生去怀疑书中的内容,因而学生主要是被动接收,缺少主动思索、消化、吸收的能力。结果,在中国那么多的读书人中,做起学问来,大都是“我注六经,缺少独立创造性,这大抵是不教人学会思考,不敢用自己脑子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方式结出的果实。
小时候,当鲁迅还没有正式入学,不识字时,他所看的只是图画类的书或者听别人讲图画上描述的故事。那时,年幼无知,又无多大的理解力,但他却能从图画及故事中,以简单的方式,思索出与别人不尽相同的意见来。鲁迅对这一段读书经历,有过真切的回忆: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枕扇之类。“陆绩怀橘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着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对图画中的故事的反感,对自己做孝子的命运的担忧,对所谓“孝子的不合情理举动的朦胧反对,虽不是理性的而是本能的反应,但恰恰说明了思考的开端;有了这样的敏感的心理基础,为上升到后来的理性思考提供了条件。鲁迅的回忆是后来的事,但确实可以让我们感到,幼时鲁迅就具有了不盲从不完全迷信书本的意识的萌芽,也具有了探究问题、弄清事情原委的潜力。读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文章的人,一定会记得有关“怪哉虫的事。鲁迅说,“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于是,他怀着儿童的好奇心,怀着对不了解事物进行探究的心理,便在一次上了新的内容的课后,大胆地问:“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先生却浇了他的冷水,一句“不知道!就回绝了他的求问。这件事,实质上反映出鲁迅求知不是凭道听途说,而是要通过思索,弄清楚事物本原的态度,从简单接受到思索然后不耻下问,正是思考的反映,说明鲁迅在读书时就有了善于思索的良好习惯。他后来从古书的种种记载中,悟出中国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通过中西民族性的比较,得出了中国民族性中缺少“诚与“爱的观点,并进而从事改良国民性的艰苦而伟大的事业;他读科学书,认为科学是“人性之光;他从西方近代被压迫民族文学以及具有反抗性的作品中,思索出了“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精神对中国民族复兴的巨大意义,看到了文艺改变国民精神的价值;又正是通过思索,他意识到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真理性。翻阅鲁迅的作品,处处可见到思考的智慧在闪烁,页页渗透着理性的分析。作者对所读的书,总是比较分析,吸收消化,然后作出自己的判断,决不是简单地读读或轻易地接受。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太多,这里略举例说说吧。
鲁迅读古书时,曾读到一段有关赛马方法的文字,其方法的核心是:“不为最先,不耻最后。这段记载,见于《淮南子·诠言训》,全文为:“者(指赛马)不贪最先,不恐独后;缓急调乎手,御心调乎马,虽不能必先哉,马力必尽矣。鲁迅读后,就对它进行了剖析与思考,得出了更有意义的启示。他说:“这虽是从我们这样外行的人看起来,也觉得很有理。因为假若一开首便拼命奔驰,则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话是只适用于赛马的,不幸中国人却奉为人的处世金了。他不是孤立地去接受书上的有关赛马的方法,而是透过这种方法,将其与中国的为人处世原则联系起来,与国民性联系起来,从而具有了新的思考深度。他继续思考着:“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性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从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所以虽是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纷作鸟兽散了。如果偶有几个不肯退转,因而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锲而不舍的人们也一样。由此,他联系历史状况与中国现实的需要,提出了要民族培养“不耻最后的精神,他说: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当我们读完这几段文字后,怎不为鲁迅读书时具有深度和广度的思考而感到由衷敬佩呢?这就是思考的力量!思想的力量!
读而思,这不仅是鲁迅的读书之道,也是他常常倡导的读书方法。他特别注意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有关读书与思考的一段话,曾多次在文中提及。这几句话的核心是说在读别人的书时,自己的思想往往被书中的思想所侵袭,不由自主地将脑子的思想空间交了出去,成为别人思想驰骋的战场,原话出自《读书与书籍》:“我们读着的时候,别人却替我们想。我们不过反复了这人的心的过程。……然而本来的说起来,则读书时,我们的脑已非自己的活动地。这是别人的思想的战场了。叔本华讲的情况,就是读死书,死读书,不用脑子思考的状态,鲁迅对此论深表赞同。他在《读书杂谈》里说道:“听说英国的培那特萧(即萧伯纳),有过这样意思的话:世间最不行的是读书者。因为他只能看别人的思想艺术,不用自己。这也就是勖本华尔(即叔本华)之所谓脑子里给别人跑马,较好的是思索者。因为他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萧伯纳笔下的读书者,是死读书读死书的代名词;叔本华从读书人的脑袋被别人侵夺立论,反对读书,主张要用自己的思想去发现真理。鲁迅是赞同萧伯纳的观点的,对叔本华反对读书的片面性是不欣赏的,但他从叔本华的话中,认识到了读书时必须自己来思考的重要性。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一日的上海《人言》周刊上,登载了一篇署名胡雁写的《谈读书》的文章,先引叔本华“脑子里给别人跑马的话,然后说:“看过一本书,是让人跑一次马,看的书越多,脑子便变成跑马场,处处是别人的马的跑道,……我想,书大可不必读。鲁迅看了这篇文章后,写了《读几本书》一文,发表在五月十八日《申报?自由谈》栏中。在文章中,鲁迅阐述了读书与思考的关系,指出了胡文恰好是没有正确理解叔本华的观点,即没有用自己的脑子分析,进一步指出了读死书的弊病。他说:“读死书会变成呆子,甚至于成为书橱,早有人反对过了,时光不绝的进行,反读书的思潮也愈加彻底,于是有人来反对读任何一种书。他的根据是叔本华的老话,说是倘读别人的著作,不过是在自己的脑里给作者跑马。这对于读死书的人们,确是一下当头棒。……不过要明白:死抱住这句金言的天才,他的脑里却正被叔本华跑了一趟马,踏得一塌糊涂了。所以,千万不能读死书,因为“读死书是害己,一开口就害人。读死书不是真读书,反对读死书并非要人不读书,因此,在反对读死书的同时,又说“但不读书也并不见得好,不过是读书时,不能尽信书,要有自己的主见和独立思想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