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自然科学,是鲁迅一贯重视的工作。后来由于重点放在文艺方面,所想作的事太多,故精力投入就少了一些,但他并未放弃宣传。在他的著述中,时时提及科学的意义,主张看科学的书,掌握科学的道理。就翻译介绍而言,也没有停止和完全放弃。一九三〇年,他翻译了日本刈米达夫著的《药用植物》一书,发表在《自然界》杂志上。直到晚年,他还念念不忘要与周建人一起翻译法国科学家法布尔的《昆虫记》,虽未动笔就不幸去世,可他传播科学的不灭热情却实实在在,足令后世感动。
作为思想家,鲁迅不仅希望通过传播自然科学来增强国人的科技意识,使国富民强,而且更重视科学思想精神对社会和人的改良,他指出:“其实中国自维新以来,何尝真有科学。现在儒道诸公,却径把历史上一味捣鬼不治人事的恶果,都移到科学身上,也不问什么叫道德,怎样是科学,只是信口开河,造谣生事;使国人格外惑乱,社会上罩满了妖气。以上所引的话,不过随手拈出的几点黑影;此外自大埠以至僻地,还不知有多少奇谈。但即此几条,已足可推测我们周围的空气,以及将来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于是他极力呼吁要以科学来医治昏乱与黑暗的思想病:“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为什么呢?“因为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鬼混。当我们读了鲁迅在“五四时期讲的这些话,就明白了他致力于科学传播的意义所在,他的劳绩并非一时情感冲动或兴趣所致。
对植物学的不衰热情
在自然科学的学科中,鲁迅情有独钟的是植物学,从幼年开始直到生命的晚年,都保持了不衰减的热情。
可以说,鲁迅对植物有一种自然的亲情,只要读读他关于百草园的描写便可领略到这种感情: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里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这是一个生物的世界,生机盎然,情趣无限,草木在鲁迅的眼里,具有了生命的乐趣,美的愉悦。在这样的乐园里,鲁迅认识了自然,认识了自然界的种种生命;只有在生命的经验中,保留了那一片美好的记忆,才会将一个杂草丛生树木乱植的园子描绘得如此生动,富有生命的情趣。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伴随他走完生命的童年。他不得不遵从家长的意志,告别了百草园,告别了蟋蟀、覆盆子和木莲,进入另一个对儿童来说是沉闷了无生趣的世界:书塾。他是带着依依惜别、怅然若失以及极大遗憾离开了百草园的。但是,童年时留下的美好印象,再也难以抹去。当他不能在自然的草木花丛中去享受自然生命所带来的欢乐时,就以另一种方式,来继续维持对植物世界的热情,即从书本中,从植物学中,寻找生命的绿色和生命的鲜花。他一生都钟情于植物学,对植物始终持有敏感的感知力,与童年时在百草园的体验是分不开的,不能说童年的经验是他热爱植物学的主要动力,但至少是他对植物学喜欢的情感、心理及认知基础。
在离开家乡之前,是鲁迅在感性上接触植物学的主要阶段,这一时期,接受更多的是感性知识。在三味书屋读书期间,课余看的书相当多,但植物学方面的书是他最爱看的,周建人的回忆很能说明这一点。他说:“鲁迅先生小时候买的书多数是‘花书,便是各种画谱,细细翻阅,收藏起来,对于书,他非常宝贵,舍不得有一点污损或折皱。翻书页时很当心。买来如见有污损,便拿去掉换。因为书店里钉得不好,常常自己钉过。空闲时也种花,有若干种月季,及石竹,文竹,郁李,映山红等等,因此又看或抄讲种花的书,如《花镜》,便是他常看的。他不单是知道种法,大部分还要知道花的名称,因为他得到一种花时,喜欢盆上插一条短竹签,写上植物的名字。这一时期,他读抄过《南方草木状》、《兰蕙同心录》、《广群芳谱》、《释草小记》、《毛诗品物图考》、《茶经》、《五木经》、《耒耜经》等有关植物方面的书。特别需要指出的,他还抄过《野菜谱》。此书是讲遇到荒年,食粮不够,野菜可以充饥,谱上所画就是可食之野菜。鲁迅为什么要抄写此书,周作人有过说明:“这书还有一样特色,它的品种虽是收得比较少些,但是编得很有意思,在每一幅植物图上都题有一首赞,似歌似谣,虽或有点牵强,大都能自圆其说。鲁迅影写这一卷书,我想喜欢这题词大概是一部分原因,不过原本并非借自他人,乃是家中所有,皮纸大本,是《农政全书》的末一册,全书没有了,只剩此一册残本,存在大书橱的乱书堆中。依理来说,自家的书可以不必再抄了,但是鲁迅却也影写了一遍,实在只是对于《野菜谱》特别的喜欢,所以要描写出来,比附载在书末的更便于赏玩罢了。
上面提过,鲁迅在少年时代,常看的植物学书是《花镜》。鲁迅不仅看了此书,还在上面写下了许多自己的注解。《花镜》,作者陈子,又名扶摇,别号西湖花隐翁,杭州人。一六八八年,他完成了这部专门论说种花技术及相关理论的著作。全书共六卷,第一卷是栽花月历,第二卷栽培总论,第三至第五卷是栽培各论,第六卷附禽兽麟虫考。作者在《自序》中说:“余生无所好,惟嗜书与花。年来虚度二万八千日,大半沉酣于断简残编,半驰情于园林花鸟,故赢笔乘书囊。枕有秘函,所载花经、药谱。所以《花镜》又名《秘传花镜》,显然凝聚了作者一生的心血,是经验之总结。该书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提出了通过人工培育,可以改变植物特性的观点。鲁迅看过的那本《花镜》,现存绍兴鲁迅纪念馆。
这个时期接触植物学,一是爱好兴趣所使,但也不排除他作为课余的调节,是摆脱成天读古书所带来的沉闷的一种方法,从花木之中寻找生的灵气,我想应是他喜欢植物学书的另一理由。
离开家乡,到南京到日本,以后在北京、上海等地生活,他对植物学的兴趣不减。这时期,由于学业、工作乃至生活等关系,他没有将植物学作为他的主业来研究,但他随时留心,心中对植物学的那片亲情始终留存不泯。他抄录古籍中的植物学内容,校勘古代植物学典籍,翻译外国植物学著作,逢人便讲草木,在居住点种树栽花。这时,他既有少年时的相同点,体现出对绿色生命的渴望,是解除沉重生活压力,抵制没有生机社会的一种手段;但又有所不同,他更注重将植物学的知识与生物进化论联系起来,他比较注意吸收植物学学科的理论与方法,更系统地掌握近代植物学的科学知识体系。所以,既是感性知识的积累,又是理性思想的升华。
南京,是他学习近代自然科学的起点。这时主要学的是有关开矿的基础和专业课,植物学不是专业的内容。可鲁迅还是留心观察植物,搜集材料,现存他所作的《莳花杂志》二则可见一斑:晚香玉本名土螺斯(英语tuberose的音译),出塞外,叶阔似吉祥草,花生穗间,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长寸余,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圣祖仁皇帝(指康熙帝)因其名俗,改赐今名。
里低母斯(英语litmus的音译,即石蕊),苔类也,取其汁为水,可染蓝色纸,遇酸水则变为红,遇硷水又复为蓝。其色变换不定,西人每以之试验化学。
在南京时,鲁迅还写过一些诗,从这些诗中,也可窥视他对植物的一往情深:
莲蓬人
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
鹭影不来秋瑟瑟,苇花伴宿露瀼瀼。
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
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
又《别诸弟三首》之二: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
一九〇一年初夏,寓居上海的湖南长沙人林步青,写了《惜花四律》,鲁迅从《海上文社日录》读到此诗后,写了《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园主人元韵》。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到鲁迅对植物的款款深情,现录二首如下:
鸟啼铃语梦常萦,闲立花阴盼嫩晴。
怵目飞红随蝶舞,关心茸碧绕阶生。
天于绝代偏多妒,时至将离倍有情。
最是令人愁不解,四檐疏雨送秋声。
繁英绕甸竞呈妍,叶底闲看蛱蝶眠。
室外独留滋卉地,年来幸得养花天。
文禽共惜春将去,秀野欣逢红欲然。
戏仿唐宫护佳种,金铃轻绾赤阑边。
惜花之情跃然纸上,对植物生命之爱,还用我们再多费笔墨么?
旅日几年,他对植物学不再停留在直观认识接触的阶段,而是从学科的角度去加以接受和研究,知识更为丰富系统,理论水平得到提高,对他认识科学本身以及他思想上真正接受进化论,都有重要作用。他读了相当多的近代植物学家的著作,从他所写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等文看,他接触或读过瑞典生物学家、动植物系统分类的创立者林奈、法国生物学家兰麻克、大诗人歌德、瑞士植物学家德堪多以及达尔文等人有关植物学方面的著作。如他在《人之历史》一文中介绍了林奈和歌德的著作的特点及贡献。他介绍林奈时说:“林那者,瑞典耆宿也,病其时诸国之治天物者,率以方言命名,繁杂而不可理,则著《天物系统论》(现通译《自然界系统》),悉名动植物以腊丁(即拉丁文),立二名法,与以属名与种名二。……且所著书中,复各各记其特点,使一披而了然。在讲到歌德时说:“著《植物形态论》,谓诸种植物,皆出原型,即其机关,亦悉从原官而出;原官者,叶也。介绍言简意赅,特点与贡献顿时呈献出来。据许寿裳讲:在日本弘文学院时,鲁迅买了日本人三好学著的《植物学》两厚册,且发动同学在所住的地方一起种花草。
留学归国后,在杭州、绍兴时,他一方面积极采制植物标本(下一节详述),一方面从古书中抄录有关植物学的内容。他所抄录的两大册《说郛录要》,所录皆是花木类的谱录。在此类手抄的谱录中,他最看重的是《南方草木状》和《岭表录异》。他为了想更好地保存和传播这两种典籍,想将它们校刊予以出版,其中的《岭表录异》已经辑录校勘完成,时间是在一九一〇年至一九一一年初,鲁迅根据武英殿聚珍本为底本,进行增补校订。在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四日的日记中提到了校勘稿:“下午得二弟所寄书一束,内《急就篇》一册,写本《岭表录异》及校勘各一册。后来,他在《三闲集·鲁迅译著书目》一文中的“所校勘者,为栏里,清楚地写上“唐刘恂《岭表录异》三卷(以唐宋类书所引校《永乐大典》本,并补遗。未印。)该书分上中下三卷。上卷收四十一条,讲的多为岭南的地理气候,风土人情;中卷也收了四十一条,内容系岭南的花草菜果,树木禽鸟;下卷共四十二条,讲的是鱼虾水产昆虫等物。不知何因,此书未能出版,现鲁迅的校勘本仍存北京鲁迅博物馆中。《南方草木状》未校勘,抄本现藏绍兴鲁迅纪念馆。此外,辛亥前后,鲁迅还抄录过竹谱、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