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远离通衢大道的偏僻小村里,想找一家像样点儿的、可供稍有身份的旅客投宿的旅店都很难。村里有个小火车站,不过也小得可怜。这个偏僻的小村简陋得好像是一夜之间建造起来的。
村里的房屋都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但十分干净整洁,院子里和窗台上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每一个真正的村庄理所当然应该这样。每间房屋的四周都有一圈高高的栅栏围着,院子的小门上挂着许多牌子,都写有一些警示性的文字,如提防猛犬或者严禁乞讨和挨户兜售等等。
有一天,天气很好,住在村里的一位先生干了一件前所未闻的事。那些爱搬弄是非的女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身后还尾随着一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一直跟他到小火车站。原来,这位先生买了一张火车票。火车站站长每天总要和村公所文书、烟囱师傅、村公所公务员一起玩玩雅斯牌,这件事是他在玩牌时随便说起的。
村里没有真正的教师,否则,村公所公务员大概也不会有此殊荣,能与村里的这几位绅士坐在一起玩牌。邻村倒有一所学校,但是,到了冬天,孩子们上学就有了困难,再遇上下雪,道路被积雪覆盖,上学就更困难了。
可是一张火车票有什么新鲜的呢?原来我们的这位先生买的可不是一张到邻村的车票,也不是一张去县城的车票!不是这么回事。这位先生想冒次风险,进城去闯荡世界。
几位绅士都不同意,连连摇头。他们试图说服这位先生,让他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完全没有必要,况且还引起了大家的疑心。直到现在,村里人还认为根本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闯世界,自父亲那一辈,甚至祖父那一辈起,村里的人不都是这么生活、这么长大的吗?
这位先生想去城里,就是想改变他现在的生活,况且车票都已经买好了,明天一早就准备动身。村里的绅士们不无感叹地说:是啊,是啊,凡是下定决心要闯入不幸的人,别人是无法改变他的想法的。我们肯定,灾难在大城市等待着他。
他究竟想去那座城市寻找什么呢?
这位先生对此事只字不提。妇女们洗衣服时议论得更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这位先生出了家门。街上许多小青年前呼后拥,吵吵嚷嚷,一直把他护送到火车站。
这位先生如愿地登上了窄轨火车,到了镇上又换乘直达快车,顺利地来到了他向往的大都市。
他到这个大城市想做什么,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然也就没法回答那些牌迷了。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可是要他说却又说不出来。
他穿街走巷,眼睛时而瞧着这家商店,时而盯着那片橱窗。心里的那种感觉,那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告诉他:别着急,这些东西你都不需要。
在一家书店门前,这位乡下来的先生停下了脚步。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图书,有厚,有薄,有烫金的,也有不烫金的,还有彩色封面的。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正是为这些才到都市来的。”一本厚厚的、价格不菲的书平放在玻璃橱窗里。书的旁边放着一个很大的硬纸牌,上面的文字告诉他,如果买下这本价格昂贵的百科全书,任何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走进书店,这位先生觉得,知道一切事情,回答所有问题,恰恰就是他要寻找的。这时,他想到村子里的那一个烟囱师傅在村民面前总是装腔作势,因为他经常从邻村的同行那里借阅报纸,所以他的知识相对丰富。他还想到火车站站长,每次从肉铺老板那里买一截儿粗短香肠当早餐,这样便能偶然得到小半张报纸,然后也自以为了不起地说大话。
书店的伙计待人非常热情,他向这位先生介绍了有关这本书的一些情况,然后又问他想要皮封面的,还是亚麻布封面的。这位先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对伙计来说再好不过了,便包了一本皮封面的书给这位先生。
这位先生买了回家的车票,在火车上就已按捺不住地想看一看这本书。于是他偷偷摸摸地取出那本书,躲躲闪闪地翻开,就好像是在翻一本低级下流的小册子(村公所公务员常看的一本小册子,表面尽是些裸体女人。他经常在午夜时分、消防演习之后,让大家传阅。现在,那本小册子早已破旧不堪了)。“吼猴属”是跃入他的眼帘的第一个词条,他读了读关于吼猴属的解释。紧接着在吼猴属的下面提到了一位叫布吕尔曼的将军。他觉得书里写得很清楚,自己完全看懂了。在换乘窄轨火车之前,他把书重新包好,然后端坐在那里,满脸通红。想到今后可以在人前炫耀他的学识,心里便乐滋滋的。他似乎看到了烟囱师傅的小胡子在颤抖。平时,只有当烟囱师傅手上握有两张A并向对手暴露了自己的牌力时,他才会那样抖动他的小胡子。
果然,一切都如这位先生所愿。他渊博的知识和人们对他的知识的了解,就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迅速传开。烟囱师傅不甘示弱,想方设法维持自己的权威地位,他蹙着眉头,露出一副充满疑虑的神情,对巫术和幻象大谈阔论。
然而,有天夜里,当村里几乎所有灯火都熄灭之后,烟囱师傅便乘着夜色摸进了这位先生的家。他终于登门求教了。
至此,这位先生终于夺到了胜利的红旗。他的名声愈来愈大了。邻村的人听说此事后都伸出食指敲着自己的额头哈哈大笑。但是,这对这位先生的名望却丝毫无损。村里的人认为,虽说村里只有这么一位无所不知的聪明人,可是,不久的将来,总会有一天,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像他一样聪明的。
周围所有的村庄都在笑话这个村子的人,把他们看成是十足的白痴和傻瓜。
许多年后,那位聪明的先生已经老态龙钟了,百科全书当然也已不成样子了,当老人把百科全书作为珍贵的遗产传给儿子的时候,书已经残缺不全了,这都是被那些来向他讨教的人偷偷撕走的。他的儿子并不关心那些缺页。他总是习惯说:书里没有的,世上也没有。我父亲去世前曾对我说过,这本书装着整个世界。
当他儿子的儿子接过这本百科全书时,百科全书就只剩下封面和半张纸了。尽管如此,村里的人还总是登门求教,打听什么是“直布罗陀”,什么是“民主”,等等。这时,先生的孙子就会摆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捧起那本只剩封皮和半张纸的百科全书说:“你自己也看见了吧,这里没有直布罗陀,也没有民主。你看,这儿只有‘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