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
希望滋长了,在袁家村和吴家村里。没有谁知道,它怎样开始,但它伸展着,流动着,现在已经充塞在每一个人的心的深处。
有谁能把这两个陷落在深坑里的村庄拖出来吗?有的,大家都这样的回答说,而且很快了。
关爷的脸对着红的火光在闪动,额上起了油汗,眉梢高举着,睡着似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睁大开来。他将站起来了。不用说,他的心已被这些无穷数的善男信女所打动,每天每夜的诉苦与悲号,已经激起了他的愤怒。
没有谁有这样的权威,能够驱散可恶的魔鬼,把袁家村和吴家村救出来,除了他。人们的方法早已用遍了:熟食,忌荤,清洁,注射……但一切都徒然。魔鬼仍在街头,巷角,屋隅,甚至空气里,不息地播扬着瘟疫的种子。白发的老人,强壮的青年,吮乳的小孩,在先后的死亡。一秒钟前,他在工作或游息,一秒钟后,他被强烈的燃烧迫到了床上,两三天后,灵魂离开了他的躯壳。
这是鼠疫,可怕的鼠疫!它每年都来,一到春将尽夏将始的时候,它毁灭了无数的生命,直至夏末。它不分善和恶,不姑恤老和幼,也不选择穷或富。谁在冥冥中给它撞到,谁就完了,决没有例外。袁家村里常常发现,一个家庭里不止死亡一个人。在吴家村,有一个大家庭,一共十六个人,全都断了气。乡间的木匠一天比一天缺乏,城里的棺材也已供不应求。倘若没有那些不怕死的温州小工从城里来,每天七八十个死尸怕没有人埋葬了。尸车在大路上走过,轧轧的声音刺着每个人的心,白的幡晃摇着,像是死神的惨白的面孔。
恐怖充满在袁家村和吴家村。人口虽多,这样的持续到夏末,人烟将绝迹了。山谷,树木,墙屋,土地,都在战栗着,齐声发出绝望的呻吟。
然而,希望终于滋长了。
关爷已在那里发气,他要站起来了。
出巡!出巡!抬他出来!大家都一致的说着。
两个村长已经商议了许多次,这事情必须赶紧办起来。谁到县府去说话?除了袁家村的村长袁筱头,没有第二个。他和第一科科长有过来往。谁来筹备一切杂务?除了吴家村的村长吴大毕,也没有第二个。他的村里有许多商人和工人。费用预定两万元,两村平摊。
一天黎明,袁筱头坐着轿子进城了。
名片送到传达室,科长没有到。下午等到四点钟,来了电话,科长出城拜客去了,明天才回。袁筱头没法,下了客栈。然而第二天,科长仍没有来办公。他焦急地等待着,询问着。传达的眼睛从他的头上打量到脚跟,随后又瞪着眼睛望了他一眼。
第三天终于见到了。但是科长微笑地摇一摇头,说,“做不到!”袁筱头早已明白,这在现在是犯法的。如果在五年前,自己就不必进城,要怎样就怎样;倘使不办,县知事就会贴出告示来,要老百姓办的,在鼠疫厉行的时候。可是现在做官的人全反了。他们不相信菩萨和关爷,说这是迷信,绝对禁止。告示早已贴过好几次。年年出巡的关爷一直有三年不曾抬出来了,谁都相信,今年的鼠疫格外利害,就是为的这个。三年前,曾经秘密地举行过一次,虽然捕了人,罚了款,前两年的鼠疫到底轻了许多。袁筱头不是不知道这些。正因为知道,才进城。老百姓非把关爷抬出来不可。捕人罚款,这时成了很小的事。
“人死的太多……”
“关爷没有灵。”
“没有灵,老百姓也要抬出来……”
“违法的。”
“人心不安……”
“徒然多花钱。”
袁筱头宁可多花钱。他早已和吴大毕看到这一点,商决好了,才进城的。现在话锋转到了这里,他就请科长吃饭了。一次两次密谈后,他便欣然坐着轿子回到村里。
袁家村和吴家村复活了。忙碌支配着所有的人。扎花的扎花,折纸箱的折纸箔,买香烛的买香烛,办菜蔬的办菜蔬。从前行人绝迹的路上,现在来往如梭地走着背的抬的捐的乡人,骡马接踵地跟了来。锣和鼓的声音这里那里欢乐地响了起来,有人在开始练习。年轻的姑娘们忙着添制新衣,时时对着镜子修饰面孔,她们将出色地打扮着,成群结队的坐在骡马上,跟着关爷出巡。男子们在洗刷那些积了三年尘埃的旗子,香亭,彩担。老年人对着金箔,喃喃地诵着经。小孩子们在劈扣地偷放鞭炮。牛和羊,鸡和猪,高兴地啼叫着,表示它们牺牲的心愿。虽然村中的人仍在不息地倒下,不息地死亡,但整个的空气已弥漫了生的希望,盖过了创痛和悲伤。每一个人的心已经镇定下来。他们相信,在他们忙碌地预备着关爷出巡的时候,便已得到了关爷的保护了。
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迅速,当大家的心一致,所有的手一齐工作的时候。只忙碌了三天,一切都已预备齐全。谁背旗子,谁敲锣,谁放鞭炮,谁抬轿,按着各人的能力和愿意,早已自由认定,无须谁来分配。现在只须依照向例,推定总管和副总管了。这也很简单,照例是村长担任的。袁家村的村长是袁筱头,吴家村的是吴大毕。只有这两个人。总管和副总管应做的职务,实际上他们已经同心合力的办得十分停当了。名义是空的,两个人都说,“还是你正我副。”两个人都推让着。
在往年,没有这情形,总是年老的做正。但现在可不同了。袁筱头虽然比吴大毕小了十岁,县府里的关节却是他去打通的。没有他,抬不出关爷。吴大毕非把第一把交椅让给他不可。然而袁筱头到底少活了十年,不能破坏老规矩。他得让给吴大毕。
“但是,县府里说这次是我主办的,岂不又要多花钱?”
吴大毕说出最有理由的话来,袁筱头不能再推辞了。
名义原是空的,吴大毕说。然而是老规矩,吴家村的人都这样说,当他们听见了这决定以后。年轻的把年老的挤到下位,这是大大的不敬,吴大毕怎样见人?若论功绩,拿着大家的钱,坐着轿子去送给别人,你我都会做,何况还有酒喝?吴大毕可为了这样那样小问题,忙得一刻没有休息,绞尽了脑汁!他们纷纷议论着。吴家村的空气立刻改变了。它变得这样快,电一般,胜过鼠疫的传播千万倍。大家的脸上都现着不快乐的颜色。吴大毕丢了脸,就是全村的人丢脸。这事情一破例,从此别的事情也不堪设想了。吴家村和袁家村相隔只有半里路,可以互相望到炊烟,山谷,森林和墙屋,可以听到鸡犬的叫声。往城里去的是一条路,往关帝庙会的也是一条路。人和人会碰着脚跟,牲畜和畜生会混淆,尤其每天不可避免的,总有小孩子和小孩子吵架。在吴家村的人看起来,袁家村的人本来已经够凶了,而现在又给他们添了骄傲,以后很难抬头了,大家忧虑地想着。
吴大毕也在忧虑地想着,在他自己的庭中徘徊,当天晚上。外面的空气,他全知道。而且他是早已料到的。在他个人,本来并不打紧。他的胡须都白了,一个人活到六十七岁,还有什么看不透,何况总管一类的头衔也享受过不晓得多少次数。袁筱头虽然小了十岁,可是也已白了头发,同是一个老人,有什么高下可争。在做事方面,袁筱头的本领比他大,是事实。他自己到底太老了,不大能活动。打通县府的关节,就是最眼前的一个实例。他觉得把这个空头衔让给袁筱头是应该的。然而这在全村的人,确实很严重,他早已看到,本村人会不服,会对袁家村生恶感。平日两村的青年,是常常凭着血气,免不了冲突的。谦让是老规矩,他当时可并不坚决地要把总管让给袁筱头。但袁家村有几个青年却已经骄傲地睁着蔑视的眼光,在推袁筱头的背,促他答应了。他想避免两村的恶感,才再三谦让,决心把总管让给了袁筱头。可是现在,自己一村的人不安了。
“你这样的老实,我们以后怎样做人呢?”吴大毕的大儿子气愤地对着自己的父亲说。
“你哪里晓得我的苦衷!”
“事实就在眼前,我们吴家村的人从此抬不起头了!”他说着冲了出去。
他确实比他的父亲强。他生得一脸麻子,浓眉,粗鼻,阔口,年轻,有力,聪明,事前有计划,遇事不怕死,会打拳,会开枪。村里村外的人都有点怕他,所以他的绰号叫做吴阿霸。
吴阿霸从自己的屋内出去后,全村的空气立刻紧张了。忧虑已经变成了愤怒。有一种切切的密语飞进了每个年轻人的耳内。
同时在袁家村里,快乐充满了到处。有人在吃酒,在歌唱,在谈笑。尤其是袁载良,袁筱头的儿子,满脸光彩的在东奔西跑。“现在吴家村的人可凶不起来了,尤其是那个吴阿霸!”他说。他有一个瘦长的身材,高鼻,尖嘴,凹眼,脾气躁急,喜欢骂人。他最看不上吴阿霸,曾经同他龃龉过几次。“单是那一脸麻子,也就够讨厌了!”他常常这样说。在袁家村的人看起来,吴家村的人本来是凶狠的,自从吴阿霸出世后,觉得愈加蛮横无理了。这次的事情,可以说是给吴阿霸一个大打击,也就是给吴家村的人一个大打击。到底哪一村的力量大,现在可分晓了,他们说。
但是吴家村的人同时在咬着牙齿说,到底哪一村的力量大,明日便分晓!这一着我让你,那一着你可该让我!明天,看明天!
明天来到了。
吴家村的人很像没有睡觉,清早三点钟便已挑着抬着背着扛着一切东西,络绎不绝的从大道上走向虎头谷。关帝庙巍立。在丛林中,阴森而且严肃。在火炬的照耀下,关爷的脸显得格外的红了。他在愤怒。
天明时,袁家村的人也到了。袁筱头和吴大毕穿着长袍马褂,捧着香,跪倒在蒲团上,叩着头。鞭炮声和锣鼓声同时响了起来。外面已经自由地在排行列。
“还是请老兄过去,”袁筱头又向吴大毕谦让着说。
“偏劳老弟。”
在浓密的烟雾围绕中,袁筱头严肃地走进神龛,站住在神像前,慢慢抬起低着的头。锣鼓和鞭炮声暂时静默下来。吴大毕领着所有的人跪倒在四周的阶上。一会儿,袁筱头睁着朦胧似的眼睛,虔诚地说了:
“求神救我们袁家村和吴家村!”他说着,战颤地伸出右手,拍着神像的膝盖。
关爷突然站起来了。
锣鼓和鞭炮声又响了起来,森林和山谷呼号着。伏在阶上的人都起了战栗。
有两个童男震惊地献上一袭新袍,帮着袁披头加在神像上。
袁披头战栗地又拍着神像的另一膝盖,神像复了原位。
有几个人扶着神像,连坐椅扛出神龛,安置在神轿里。
袁披头挥一挥手,表示已经妥帖,四周的人便站了起来,呐喊着。
队伍开始动了。
为头的是大旗,号角,鞭炮,香亭,彩担,锣鼓,旗帜,花篮,乐队,随后又是各色的旗帜,彩担,松柏扎成的龙虎和各种动物,锣鼓,鞭炮,香亭,各种各样草扎的人,木牌,灯龙……随后捧着香的吴大毕,袁筱头,关爷的神轿……二三十个打扮着各色人物骑马的童男,百余个新旧古装的骑骡的童女……队伍在山谷和大道上蜿蜒着,呼号着,鞭炮声鼓声震撼着两旁的树木,烟雾像龙蛇似的跟着队伍一路行进。路的两旁站立着许多由邻村而来的男女和过客,惊异地观望着。他们知道这是为的什么,但是他们毫不恐惧,他们仿佛已经忘记了不幸的悲剧了。
是哪,就是袁家村和吴家村的人也全忘记了。行进着,行进着,他们忽然走错了路了。在袁家村和吴家村分路的大道上,队伍忽然紊乱起来。
有一部分人一直向吴家村走去,一部分人在叫喊,警告他们走错了路。但他们像被各种嘈杂声蒙住了耳朵似的,仍叫喊着前进。有些人在岔路上停住了。他们警告着,阻挡着后来的队伍。可是后面仍有人冲上来。人撞着人,脚踏着脚,东西碰着了东西。辱骂的声音起来了。有人在大叫着:“往吴家村去!往吴家村去!”
谁叫着往吴家村去呀?袁家村的人明白了:全是吴家村的人!这简直发了疯!老规矩也不记得吗?每年每年,都是先到袁家村的!每年每年都是先把神像在袁家村供奉一天,然后顺路转到吴家村去,而今天,却有人要先到吴家村了!袁家村的人不是早已杀好了猪羊,预备好了鸡鸭?要是给耽搁一天,这些东西还能吃?而且关爷迟一天巡到袁家村,不要多死一些人?该打,该打!袁家村人叫起来了。
“前面什么事情呀,这样的闹,这样的乱?”袁披头和吴大毕惊异地查问着。
“吴家村的人要先到吴家村去,不肯依照老规矩!”袁载良愤怒地回答说,对着站在吴大毕身边的吴阿霸圆睁着眼睛。
“他们说,老规矩已经被袁家村的人破坏,所以也要翻新花样哩!”吴阿霸回答说,讥笑的眼光直射到袁载良的面上。
“这话怎样讲?”吴大毕吃惊地问。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了。
“问你自己!”袁载良的愤怒的眼光移到了吴大毕面上。“你是村长,你该晓得!”
“不许同!”袁筱头厉声地喊住了自己的儿子。
“问你父亲去吧!”吴阿霸说,“他是总管老爷哩!”
袁筱头已经明白了。他的脸突然苍白起来。显然这事情是极其严重的。前面的队伍早已紊乱,喊打声代替了炮声和鼓声,恐怖遍彻了各处。
“就传令过去,先到吴家村!”他大声的喊着。
“不行!父亲!”袁载良坚决地回答说。“全村的人不能答应!”
“为了两村的平安!”
“袁家村人宁可死光!”
“抽签!由关帝爷决定!好吗,老兄?”袁筱头转过头去问吴大毕。
“也好,老弟,由你决定吧!吴家村人太不讲理了!”
“不行!父亲!谁也不能答应的!吴老伯晓得自己的人错了,当然依照老规矩!”
“老规矩早就给你们破坏了!现在须照我们的新规矩。”吴阿霸说着,握紧了拳头,“不必抽签!我们比一比拳头,看谁的硬吧!”
“打死你这恶霸!”袁载良握着拳,跳起来,冲了过去。
“不准闹!为了两村的平安!”袁筱头把自己的儿子拦住了。
“滚开去!你这畜生!”吴大毕愤怒地紧锁了一脸的皱纹,骂起自己的儿子来。“你忘记吴家村死了多少人了!你忘记今天为什么要求关帝爷出巡了!……”
“没有办法,父亲!你可以退步,全村的人不能退步!你看我滚开了以后怎样吧!”吴阿霸说,咬着牙齿,立刻隐入在人丛中。
尖锐的哨子声接二连三的响了。打骂声,呼号声,到处回答着。队伍完全紊乱了。扁担,木杠,旗子,石头,全成了武器。年轻的从后面往前冲,年老的和妇女们往后退,连路旁的看客们也慌张地跑了开去,有的人打破了头,有的踏伤了脚,有的撕破了衣,有的挤倒在地上……山谷,森林,空气,道路,全呼号着,战栗着……鲜红的血在到处喷洒……袁筱头和吴大毕已经被疯狂的人群挤倒在路旁的烂田中,呻吟着,低微的声音从他们受伤的口角边颤动了出来:
“关帝爷救救我们两村的人!……”
关帝爷愤怒地在路旁蹲着,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受了石子的伤,他的一只手臂和两只腿子被木杠打脱了。他本威严地坐在神轿的椅子里,可是现在神轿和椅子全被拆得粉碎,变成了武器。强烈的太阳从上面晒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同火一样的红,愤怒地睁着左眼,流着发光的汗……真正的械斗开始了。两村的人都擦亮了储藏着的刀和枪,堆起了矮墙和土垒,子弹在空中呼啸着……瘟疫在两个村庄里巡行,敲着每一家的门,但人们开大了门,听它自由出入,只封锁了各个村庄的周围,同时又希冀着突破别人的土垒。
每个村庄里的人在加倍的死亡,没有谁注意到。仇恨毁灭了生的希望。
“宁可死得一个也不留!”吴阿霸这样说,袁载良这样说,两村的人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