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哥就在人声噪杂中上了岸,走进埠头边一只划船里,换了衣服,笑嘻嘻地走到桥上来。桥上一个大的西瓜已经切开在那里。他看见我也在那里,立刻拣了一块送给我吃。
“吃了西瓜,到你家里去!”他非常高兴的对我说。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快乐,他的面上满是和蔼的笑容。我说不出的幸福。我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可爱的人了。
这一天下午,他在我家里差不多坐了两个钟头。我的胡琴在他手里发出了一种和平常特别不同的声音,异常的快乐,那显然是他心里非常快乐的缘故。
但这样快乐的夏天,阿成哥从此不复有了。从第二年的春天起,他在屋子里受着苦,直到第二个夏天。
那是发生在三月里的一天下午,正当菜花满野盛放的时候。
他太快乐了。再过一天,他家里就将给他举行发送的盛会。这是订婚后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的礼节。同年十月间,他将和一个女子结婚了。他家里的人都在忙着给他办礼物,他自己也忙碌得异常。
这一天,他在前面,他的哥哥提着一篮礼物跟在他后面向家里走来。走了一半多路,过了一个凉亭,再转过一个屋弄,就将望见他们自己屋子的地方,他遇见了一只狗。
它拦着路躺着,看见阿成哥走来,没有让开。
阿成哥已经在狗的身边走了过去。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不高兴起来。他回转身来,瞥了狗一眼,一脚踢了过去。
“畜生!躺在当路上!”
狗突然跳起身,睁着火一般的眼睛,非常迅速的,连叫也没有叫,就在阿成哥脚骨上咬了一口,随后像并没有什么事似的,它垂着尾巴走进了菜花丛里。
阿成哥叫了一声,倒在地下了。他的脚骨已连裤子被狗咬破了一大块,鲜血奔流了出来。这一天他走得特别快,他的哥哥已经被他遗落在后方,直待他赶到时,阿成哥已痛得发了昏。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哥哥把他背回家里,他发了几天的烧。全家的人本是很快乐的,这时都起了异常的惊骇。据说,菜花一黄,蛇都从洞里钻了出来,狗吃了毒蛇,便花了眼,发了疯,被它咬着的人,过了一百二十天是要死亡的。神农尝百草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医治疯狗咬的药。
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呢?大家都绝望的想着。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预兆。没有谁相信阿成哥能跳出这个灾难。
他的父亲像在哄骗自己似的,终于东奔西跑,给他找到了一个卖草头药的郎中,给他吃了一点药,又敷上了一些草药。郎中告诉他,须给阿成哥一间最清静的房子,把窗户统统关闭起来,第一是忌色,第二是忌烟酒肉食,第三是忌声音,这样的在屋子里躲过一百二十天,他才有救。
然而阿成哥不久就复原了。他的创口已经收了口,没有什么疼痛,他的精神也已和先前一样。他不相信郎中和别人的话,他怎样也不能这样的度过一百二十天。
他总是闹着要出来。但因为他家里劝慰他的人多,他也终于闹了一下,又安静了。
我那时正在学校里,回家后,听见母亲这样说,我才知道了一切。我想去看他,但母亲说,这是不可能的,吵闹了他,他的病会发作起来。母亲告诉我的话是太可怕了。她说,被疯狗咬过的人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她说,毒从创口里进了去,在肚子里会生长小狗起来,创口好像是好了,但在那里会生长狗毛,满子一百二十天,好了则已,不好了,人的眼睛会像疯狗似的变得又花又红,不认得什么人,乱叫乱咬,谁被他咬着,谁也便会变成疯狗死去。她不许我去看他,我也不敢去看他,虽然我只是记挂着他。我只每礼拜六回家时打听着他的消息。他的灾难使我太绝望了,我总是觉得他没有救星了似的。许久许久,我没有心思去动一动我的胡琴。母亲知道我记挂着阿成哥,因此她时常去打听阿成哥的消息,待我回家时,就首先报告给我听。
到了暑假,我回家后,母亲告诉我,大约阿成哥不要紧了。她说,疯狗咬也有一百天发作的,他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天,他精神和身体一点没有什么变化。他已稍稍的走到街上来了。有一次母亲还遇见过他,他问我的学校哪一天放暑假。只是母亲仍不许我去看他,她说她听见人家讲,阿成哥有几个相好的女人,只怕他犯了色,还有危险,因为还没有过一百二十天。
但有一天的晚间,我终于遇见他了。
他和平时没有什么分别,只微微清瘦了一点。他的体格还依然显露着强健的样子,脸色也还和以前一样的红棕色,只微微淡了一点,大概是在屋子里住得久了。
他拿着一根钓鲤鱼的竿子,在河边逡巡着观望鲤鱼的水泡。我几乎忘记了他的病,奔过去叫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欣喜和安慰的光,他显然是渴念着我的。他立刻收了鱼竿,同我一起到我的家里来。母亲听见他来了,立刻泡了一杯茶,关切地问他的病状。
他说他一点也没有病,别人的忧虑是多余的。他不相信被疯狗咬有那样的危险。他把他的右脚骨伸出来,揭开了膏药给我们看,那里没有血也没有脓,创口已经完全收了口。他以为连这个膏药也不必要,但因为别人固执地要他贴着,他也就随便贴了一个。他有点埋怨他家里的人,他说他们太大惊小怪了。他说一个这样强壮的人,咬破了一个小洞有什么要紧。他说话的时候态度很自然。他很快乐,又见到了我。
他对于自己被疯狗咬的事几乎一点也不关心。
我把我的胡琴拿出来提给他,他接在手里,看了一会,说:
“灰很重,你也许久没有拉了罢?”
我点了点头。
于是母亲告诉他,我怎样的记挂着他,怎样的一回家就想去看他,因为恐怕扰乱他的清静,所以没有去。
阿成哥很感动的说,他也常在记念着我,他几次想出来都被他家里人阻住了。
他也已经许久没有拉胡琴了,他觉得一个人独唱独拉是很少兴趣的。
随后他便兴奋地拉起胡琴来,我感动得睁着眼睛望着他和胡琴。我觉得他的情调忽然改变了。原是和平常所拉的一个调子,今天竟在他手里充满了忧郁的情绪,哭丧声来得特别多也特别拖长了。不知怎的,我心中觉得异常的凄凉,我本是很快乐的,今天能够见着他,而且重又同他坐在一起玩弄胡琴,但在这快乐中我又有了异样的感觉,那是沉重而且凄凉的一种预感。我只默然倾听着,但我的精神似乎并没有集中在那里,我的眼前现出了可怕的幻影:一只红眼睛垂尾巴的疯狗在追逐阿成哥,在他的脚骨上咬了一口,于是阿成哥倒下地了,满地流着鲜红的血,阿成哥站起来时,眼睛也变得红了,圆睁着,张着大的嘴,露着獠牙,追逐着周围的人,刺刺地咬着石头和树木,咬得满口都是血,随后从他的肚子里吐出来几只小的疯狗,跳跃着,追逐着一切的人……于是阿成哥自己又倒在地上,在血泊中死去了……有许多人号哭着……
“淅琴!”母亲突然叫醒了我,“做什么这样的呆坐着呢?今天遇见了阿成哥了,应该快活了罢?跟着唱一曲不好吗?”
我觉得我的脸发烧了。我怎么唱得出呢?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我从此不能再见到阿成哥,阿成哥也不能再见到我了。命运安排好了一切,叫他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世界。而且迅速的,非常迅速的,就在第三天的下午。
天气为什么要变得和我的心一般的凄凉呢?没有谁能够知道。它刮着大风,雪盖满了天空,和我的心一般的恐怖与悲伤。
街上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恐怖地低声的谈着话。这显然是出了意外的事了。我走近去听,正是关于阿成哥的事。
“……绳子几乎被他挣断了……房里的东西都被他撞翻在地上……磨着牙齿要咬他的哥哥和父亲……他骂他的父亲,说前生和他有仇恨……门被他撞了个窟窿,他想冲出来,终于被他的哥哥和父亲绑住了……咬碎了一只茶杯,吐了许多血……正是一百二十天,一点没有救星……”
像冷水倾没在我的头上一般,我恐怖得发起抖来。在街上乱奔了一阵,我在阿成哥屋门口的一块田里踉跄地走着。
屋内有女人的哭声,此外一切都沉寂着。没有看见谁在屋内外走动。风在屋前呼哨着,凄凉而且悲伤。
我瞥见在我的脚旁,稻田中,有一堆夹杂着柴灰的鲜血……我惊骇地跳了起来,狂奔着回到了家里……
我不能知道我的心是在怎样的击撞着,我的头是在怎样的燃烧着,我一倒在床上便昏了过去。
当阿成哥活着的时候,世上没有比他更可爱的人。当阿成哥死去时,也没有比他更可怕了。
我出世以来,附近死过许多人,但我没有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恐怖过。
当天晚间,风又送了一阵悲伤的哭声和凄凉的钉棺盖声进了我的耳里……从此我失去了阿成哥,也失去了一切……
……
命运为什么要在我的稚弱的心上砍下一个这样深的创伤呢!我不能够知道。它给了我欢乐,又给了我悲哀。而这悲哀是无底的,无边的。
一切都跟着时光飞也似的溜过去了,只有这悲哀还存留在我的心的深处。每当音乐的声音一触着我的耳膜,悲哀便侵袭到我的心上来,使我记起了阿成哥。
阿成哥的命运是太苦了,他死后还遭了什么样的蹂躏,我不忍说出来……我呢,我从此也被幸福所摈弃了。
就在他死后第二年,我离开了故乡,一直到现在,还是在外面飘流着。
前两年当我回家时,母亲拿出了我自制的胡琴,对我说:
“看哪!你小时做的胡琴还代你好好的保留着呢!”
但我已不能再和我的胡琴接触了。我曾经做过甜蜜的音乐的梦,而它现在已经消失了。甚至连这样也不可能:就靠着拉胡琴吃饭,如母亲所说的,卑劣地度过这一生罢!
最近,我和幸福愈加隔离得远了。我的胡琴,和胡琴同时建造起来的故乡的屋子,已一起被火烧成了灰烬。这仿佛在预告着,我将有一个更可怕的未来。
青年时代是黄金的时代,或许在别人是这样的罢?但至少在我这里是无从证明了。我过的艰苦和烦恼的日子太多了,我看不见幸福的一线微光。
这样的生活下去是太苦了……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