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消了,路开了。可两家人一方不想走,一个也不愿让他们走。踌躇半晌,双方终于开了口:两个家合为一个家。
在那个灾难深重的岁月中,这里人口损折十之八九,侥幸逃生的人不论亲疏远近,都有一种亲近感。为了生存下去,常有几姓合为一家耕种土地,共度岁月的事。可如今这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个家怎样合!最后到底商量出一个法子,那就是按照传统的特殊方式——招妇养夫,即封万奎娶刘某的妻子为妻,组成以封万奎为主的两夫一妻家庭。这对姓刘的来说,实在有些难堪,用陇东的话说有些襻气。但身处那个特殊的环境中,他身无分文,地无一垅,眼前这个冬天就难熬过去。封万奎家虽然也是穷家寒舍,但有聊胜于无,妻子好歹可得温饱,自己也有了安身之处。而他的妻子见封万奎与自己年龄相仿,人也和气,自己既没抛弃丈夫,又可存身,于是点头同意。封万奎呢?实在是意外之喜,既得到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又有一个像兄弟一样的壮劳力。
这结婚的仪式自然就没法讲究了。按陇东风俗,当下就在院门前生起一堆麦草火,女人手提柴草从火上一大步越过去,与封万奎拜了天地。
在陇东山区梢林蔽天的大山深处,在劫难之后的苦难土地上,寻求生存的本能使得这宗奇特的婚姻诞生了。从此,他们在城壕樊坪村定居下来,和睦相处,生儿育女。
封芝琴的爷爷是封万奎续弦后的第三个儿子,按“仁、义、礼、智、信”的排序,取名封生礼。成年后,聘娶庆阳县桑梨塬辛家女儿为妻,生有一男二女,儿子封彦贵,就是封芝琴的父亲。
赌博和吸毒,是封建社会的两大毒瘤。多少年轻人经不住它的诱惑,成了败家破产的不孝之子。封生礼在30多岁时,不幸沾染上烟毒而不能自拔。父亲辛辛苦苦挣下的田地、牛羊和家产,分给他的一份逐渐沦为赌资,输到了庆阳八大富豪之一李子良的名下。没有了土地,便租种地主的土地过活,“加四”的“颗颗”(租子的土语,即打下粮食和东家四六分成),每年产下的粮食除过籽种便所剩无几了。不得不靠打短工维持家计。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封生礼只得带着妻儿老小,离开城壕川口那靠山向水、平整肥沃的川台地段,搬到了人烟稀少的山地上去,租了一户姓冯人家的十几亩山地,就近在山里的一个破窑洞中住了下来。因为那儿向阳,且只有他一户人家,人们顺口把这个地方叫封家阳山。每年他们种上糜谷、洋芋和豆类。山地租子相对较轻,农闲时,封生礼再给人打短工以补家用。他长年身披一件老羊皮袄,阴天下雨毛朝外,一年四季不下身,白天穿,晚上盖,过着“可怜实可怜,手头没有钱,百事不顺心,长年肚子扁”的生活。封生礼常为自己的荒唐而懊悔不迭,妻子则默默忍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着丈夫辛勤耕耘,共同支撑着艰辛的日子。
1904年,封生礼为17岁的儿子封彦贵聘娶了悦乐川赵洼子钟家的女儿钟冬存为妻。钟家是大户人家,女儿比封彦贵小一岁,为人直爽聪明,针线茶饭无一样挡住手,人们都夸封家娶进了一个好媳妇。
就在封彦贵成亲的第二年,穷困潦倒了一辈子的封生礼去世了。封芝琴的奶奶是一个十分刚强的女人。丈夫荡尽了家产,她跟着受尽了苦难。丈夫下世后,全靠她支持一·家子生活。此后,又相继出嫁了两个女儿,大姑娘出嫁到温台区张家湾的张家,二姑娘出嫁到悦乐镇李家湾的姚家。儿子彦贵凡事都听母亲的安排。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封彦贵从小被母亲严格管教,勤劳聪明,练成了一身种庄稼的好本领,二十四节气背得滚瓜烂熟,什么节气种什么庄稼样样在行,各种农活技术件件精通。这些很让母亲放心。他不仅种庄稼做农活不落人后,而且生性豁达,诙谐幽默,逗乐取笑,妙趣横生,人称“封白话”,在周围乡里人缘很好,乡邻们都乐于与他来往。
在封彦贵娶亲后的第十个年头,妻子又有了身孕。在此前,妻子曾生过一男一女,但都夭折了。这第三胎不论是男是女,大家都盼着把他养大成人。恰巧张湾村的张家妹夫有个同胞弟弟叫张金才,妻子即将生产第二胎。一次亲戚们遇到了一起,张金才的妻子看着彼此的腰身,笑着说,如果咱们生上一男一女,就作一门亲,这就是常说的指腹为婚。后来,张家果然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岁蛋;封家生了一个女儿,取名捧儿,她就是后来的封芝琴。四岁时,张家拿来十个银元正式为捧儿和岁蛋儿订下了娃娃亲。
捧儿出生时,奶奶跪在儿媳身边,让新生的婴儿一离娘身就落在自己的掌心里,不让她挨着地,而且立即从娘身边抱走,不让母亲见她,满月后才送到母亲身边。据老辈人说孩子夭折是“偷死鬼”从母亲身边偷走了婴儿,把孩子从母亲身边抱开,“偷死鬼”寻不着孩子,这个孩子才会养大。封芝琴一出生就捧在奶奶的手心里,所以取名“捧儿”。她带着一家人的期望,于1924年农历4月15日来到了这个充满苦难的人间。
她一生下来没有吃上一口母亲的奶。那时没有牛奶、羊奶,更没有奶粉,要喂大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是多么不容易。奶奶先是请正给孩子哺乳的婶母、嫂嫂们喂几口奶。随后就把干馍磨成粉再做成糊,或者把煮成半生的小米用嘴嚼烂,用水化开,滤去渣再煮熟喂养。白天,奶奶趁孩子睡熟后才能做一点活,孩子醒后,她就抱着拍着哄着,用小勺子给她一点点地灌稀面糊糊。把和了油和调料烙得脆干的酵面饼嚼细,大口对小口一点一点喂在婴儿的小嘴里。晚上,更是一连几遍起来生火烧水热面糊,从湿处挪到干处,精心抚养小孙女。看着孙女手脚乱动,小口一吮一吸,奶奶心中真是乐开了花。奶奶为了喂养孙女,从此戒掉了吃辣椒的习惯。捧儿是一家人的希望,奶奶再辛苦,心里也是喜滋滋的。
捧儿果然很有福命,在她身后弟妹相继降生。三年后母亲生下大妹,接着母亲每三年生一胎,一连为捧儿生下了两个妹妹和四个弟弟。
捧儿的童年时代,中国正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动荡岁月。虽然辛亥革命已经成功,但军阀割据,土匪蜂起,无边的战乱和灾难,一齐落到了老百姓的头上。而老百姓还得照样种庄稼,照样交地租,照样生儿育女。捧儿在奶奶的百般呵护下度过童年,出落成一个漂亮、秀气的姑娘。
母亲生过大妹后,第三个孩子是男孩,带在母亲身边,所以她和大妹名唤蛮儿的,就成了奶奶身边的一对双璧。帮奶奶拖灰耙拿笤帚,提笼取柴寸步不离。奶奶每年都要到娘家和两个女儿家各住上十天半月,她和蛮儿妹妹就跟着奶奶去舅爷家,逛姑妈家。每当这时,就是姐妹俩最快活的日子,她们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许多好伙伴。张家大姑妈弟兄六人在一起过活,孩子众多,岁蛋表兄就成了她们最好的玩伴。他们一起捉迷藏、掏鸟窝、摘青杏、寻猪草、挖小蒜,有时跟到山里去放羊放牲口。还一起玩“过家家”、“娶媳妇”的游戏。他们搬来两个条凳摆开,把木棍灰耙架在上边,再蒙上大人的破布衫,搭成一个“新房”。捧儿把奶奶的旧手帕顶在头上,岁蛋拉着一根棍子当毛驴,捧儿双腿跨开“骑”在棍子上走到“婆婆家”,面壁坐进“新房”。蛮儿妹妹跟着捧儿姐姐颠前跑后,一口一个“岁蛋哥”叫得十分亲热。有时恼了就嘲笑姐姐:“快跟上你大去(陇东俗语即“爹”)!”捧儿扬起手一吓唬,蛮儿就一缩脖子跑到一边去了。每当这时,岁蛋就赶紧护着蛮儿妹妹。
那是他们最舒心畅意两小无猜的一段日子。尽管他们不懂得婚姻的涵义,但大人们给灌下了耳音,彼此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亲近感。十岁过后奶奶便不再带她们去了。她们要留在家里帮母亲看孩子,喂猪、喂鸡,做简单饭菜,跟父亲上山拦羊看牲口。
姐妹俩都是在六岁多时缠的脚,那钻心的疼痛和孙女撕心裂肺的哭喊使奶奶心疼和不忍,所以她们都没有缠成“三寸金莲”,而是即缠即放的半大脚。何况捧儿的脾气刚烈,常把刚缠上的脚布扯下来扔到一边,母亲也拿她没有办法。
那时穷人家的日子不好过,捧儿爷爷去世早,日子就更艰难。奶奶一双小脚,常跪在地里锄草、收庄稼。家里没有羊和牲口,舅舅家给了十多只羊,直到母羊产下羊羔,把羊羔卖了才给舅家给了羊钱。家里还分养了别人五头牲口,产下牛犊驴驹对半分,头一个是东家的。华池的草场广阔,五岁多时,捧儿就跟着赶羊放牲口。封芝琴是父母的长女,到六七岁时,大人活路忙,就帮母亲看弟妹。奶奶在炕角钉一颗木钉,用毛线编的绳子拴在光着屁股的弟妹的脚腕上。炕席下边垫着麦草,孩子的尿渗湿了再换上千的。孩子屙屎了她像奶奶和母亲一样,扯长声音“狗儿”、“狗儿”地唤来家里的大黑狗舔干净,拿块尿布擦一擦。就这样大孩子带小孩子,一茬接一茬。再大些时,母亲套上毛驴磨面,她跟在驴后边用根长杆拨磨眼,帮母亲箩面。那单调枯燥的“哐啷”、“哐啷”的箩面声和“登登”、“登登”的驴蹄声像催眠的儿歌,常使人昏昏欲睡。
辛亥革命后,陇东一带地方军阀割据,民少宁日。华池悦乐一带先后被黄贼、陶老三、赵老五三股土匪抢掠骚扰,奸淫妇女,烧杀抢掠,鱼肉乡里。捧儿很小时,常被大人们背上跑“黄贼”,后来又跑“赵贼”,就是环县的土匪赵老五。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官逼民反,土匪多如牛毛。群众为了躲土匪,常联合起来修堡子,把东西藏到堡子里大家躲进去以防贼。到了收庄稼时,一边干活,一边在山峁上派人嘹望,一有情况马上发信号跑回堡子。封芝琴记得清清楚楚,在她五六岁时,一次他们全家在赵洼堡子里躲贼,陶老三用大火烧开木门,攻破了堡子,堡子里的财物被抢劫一空,还杀死了13个人,尸体躺了一地。捧儿的两个外爷、两个舅舅都死于非命,父亲封彦贵头上被尖竹竿戳伤跳崖而逃。匪徒撤离后,奶奶挨个儿翻看尸体,确认独生儿子没死时,才领着捧儿跑出来,在新堡山头的梢林里找见了妈妈和妹妹。她们一路沿门乞讨,打听父亲的下落,辗转来到延庆村,在何家找到了受伤的父亲,当时无家可归,只好投奔亲戚。他们来到了庆阳玄马的桃花山,在一个姓侯的亲戚家住了一月多,为报答侯家情谊,临走时把不满三岁的蛮儿妹妹许给了侯家儿子当媳妇。
童年时代的捧儿,还经过了大年馑的民国十八年。那一次大旱,陇东赤地千里,穷人饿死无数。已经记事的捧儿看到人们把树叶晒干碾成末子煮着吃,她和妹妹受到大人格外的照顾,有点粮食尽着她们吃,也饿得皮包骨头,侥幸没有饿死。捧儿又一次死里逃生是闹“天花”。那时她六岁多,染上了天花。捧儿的病情很重,头红脸胀,四天四夜,昏迷不醒,但她终于挣脱了死神的魔爪活了过来。她顽强的生命就像山里的野草,经受住了种种磨难仍然茁壮成长起来。
在捧儿童年的记忆中,印象十分深刻的一件事是第一次看到红军。当时刘志丹在陕甘边界“闹红”。穷人知道“闹红”就是为老百姓打土豪分田地。但刚开始游击队员穿的衣服跟老百姓差不多,加之经常有土匪出没,所以一下子也分不清真假,见有生人来就躲起来。有一天见几个穿得十分破旧的人拉着一只羊来到她的家,他们杀羊食用,还给她和妹妹舀了羊肉吃,态度十分和蔼。并说他们是帮助穷人的,叫大家不要害怕。他们的影响一天天扩大,许多穷人秘密和他们来往起来。捧儿从大人们的言谈中,知道了穷人会有翻身得解放、有田种、有饭吃的那一天,她幼小的心灵里升起了热切的希望。
曲折婚姻
封芝琴的婚姻曲折坎坷,充满传奇色彩。她亲身经历了四次许婚,三次断婚,由包办到抢婚,终于在人民政权下实现了婚姻自主,可谓婚姻史上的一个奇迹。
革命形势的发展比人们的预料要快得多。这是因为在那个时期,干旱瘟疫,兵祸匪患,地主豪强兼并土地,两极分化,使阶级矛盾异常尖锐。在华池林镇、南梁地区,近三分之二的农民没有土地,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困日子。深受灾难的老百姓,一旦有了能给自己带来光明和幸福的共产党播撒的革命火种,他们渴望改变贫困生活的愿望,就像堆积的干柴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1935年,南梁政府和陕甘红军在城壕川一带打土豪、分田地,捧儿家分到了十多亩地、一处山庄和一头牛、一副石磨,封彦贵被大伙推选为村长。庄子在老家樊坪对面的山腰上,面向东南一溜五只窑成弧形排列,人称箩圈庄。在围着庄子没有大门的院墙豁口外边盘着牲口槽。这是几十年中他们家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和窑洞,奶奶拐着小脚,欢天喜地从这个窑走到那个窑,母亲忙前忙后地打扫拾掇,父亲用锨在这里铲铲,那里修修,万般珍惜这革命的胜利果实。一家人不用再提心吊胆防匪逃难,不用再给地主交地租,过上了自由耕种的好日子。
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在旧社会农村女孩儿从小就要“学茶饭、做针线、纺线线”,长大后侍候公婆丈夫,为儿女缝穿做戴。捧儿心灵手巧,小小年纪就跟着奶奶、母亲和两个姑姑,学会了剪纸。大些后,奶奶让她在粘好的鞋帮子上飞针走线,在裁剪成型用线固定了的老布裤片上辫裤缝,做一些比较难做的针线活。到十四五岁,自己穿的鞋就不再用母亲做了。还帮着奶奶、母亲为红军做军鞋、缝袜子。到十六七岁,奶奶教她学会了裁剪衣服,缝棉衣。无论是奶奶或妈妈,都遵循着中国的传统习俗,严格管教女孩,怕她们心逛野了学不下本事丢人现眼,或嫁出去挨打受气。其实,心灵手巧的捧儿根本用不着奶奶和妈妈为她担心。
华池虽然山大沟深,但这里的人得山水之清气,小伙子英俊结实,姑娘苗条可人。捧儿到了十四五岁已出落得如花一般,白白的皮肤方方的脸,一双大眼睛像能说话一样。女孩子长到这个年龄,在那时的山里人眼里,就算快成人了。而这时的姑娘便都有了小小的心事,她们憧憬着找一个英俊的小伙,找一个殷实的家庭。在捧儿少女的心中,早就装着一个岁蛋哥。她无数次想像着将来和岁蛋哥一起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的幸福日子。
岁蛋也长成了棒小伙,结实的身板,高大的身材,双眼皮子大花眼,更有一副诚实善良的心肠,憨实敦厚。这时的捧儿和岁蛋,虽不能经常见面,但毕竟是亲戚,一年之中短不了见上三两次,说几句悄悄话,相互倾吐着爱慕之情。
那时年轻人的婚姻全都听从大人的安排,捧儿和岁蛋虽然是指腹为婚,但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潜意识中都互相认可了对方,而不再去留意别人,他们的情感深厚而淳朴。既没有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又遂自己的心。岁蛋常指望着到表叔家见一见捧儿,捧儿也借着看望姑妈想会一会岁蛋哥。他们俩心中都认定,做夫妻是早晚的事,只等着抬花轿吹喇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