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三国殇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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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羊祜用袍袖轻轻地为司马昭揩去腮边的泪珠,沉稳地说:“江河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替旧人,古今皆然,不可避免。周文王生前曾创立了显赫之功业,然最终成就其千秋大业者乃周武王。晋王乃大智大谋之人,欲仿效周文王,将成大业者留于太子,亦可传为千古佳话,有何恨哉!”

“知我心者,叔子贤弟也!”司马昭瞧了瞧羊祜,又瞅了瞅杜预,认真地叮嘱道,“太子年轻,少经风浪。我死以后,汝等做舅父、姑丈之人,要对太子多加指教,使其励精图治,成就功业,莫要愧对祖宗。”

杜预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认真地说:“晋王放心。我等定会不遗余力辅佐太子,使其早成周武王之业!”

“元凯贤弟误解我意也。”司马昭摇了摇头,推心置腹地说,“以晋代魏之事,如同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不需汝等费心劳神,有何曾、贾充与裴秀等人便足以促成其事。我今日将汝等请来,是另有更为重要之事相托。”

“更为重要之事……”羊祜愣了下神,试探着问,“莫非为了伐吴之事乎?”

“然也。”司马昭郑重地点点头,开诚布公地说。“统一天下,四海归一,乃我之雄心与愿望。为偿此愿,我日思夜想,宵衣旰食,试图在有生之年,先灭蜀,后灭吴,使三国归于一统,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因邓艾、钟会之乱,破坏了我原先之部署,错失了灭吴之良机,铸成了终生之恨!吴国不灭,心愿未偿,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一年来,我遍观满朝文武,发现堪当灭吴之重任司马昭已经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羊祜、杜预和张华还能再说什么?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司马昭的病榻前,信誓旦旦地说:“晋王如此之重托,我等岂敢不诚心领受!晋王放心,不灭吴国,我等誓不为人!”

“这才是我之好兄弟、好朋友!”司马昭浑浊的眼珠子突然闪射出一股灼灼的光芒。他再次把羊祜、杜预和张华打量了一遍.然后十分艰难地举起双手,向他们三人拱了三下,略微提高了声调说,“灭吴之事,就拜托汝等矣!我在九泉之下,恭候着灭吴之佳音捷报!”

入夜以后,洛阳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好似一个满腹哀伤的老妇人,拖着长腔,在反反复复、唠唠叨叨地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绵绵不断的雨丝,缠绕在一起,轻轻地拂打着枝叶繁茂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一个经过长途跋涉、已是疲惫不堪的行人,拖着沉重的步履,慢腾腾地向前磨蹭着。迷漾的夜雨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从漆黑的天空上撒落下来,笼罩着洛阳城,笼罩着晋王府。潮湿而略带寒意的空气,裹挟着如泣如诉的雨声,充溢着所有的空间,酿造出一种悲凉的气氛。

司马昭召见过羊祜等人后,再次昏睡了过去,二更天的时候仍没有醒过来。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仰卧在病榻上。烛光照在他那瘦削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种完全失去了生机的铅灰色。只有喉咙里不时发出的呼噜声,显示出他的生命依然顽强地存在着,还没有脱离开这具僵尸似的躯体飘然而去。

王元姬、司马炎和司马攸围在病榻前,默默地打量着弥留之际的司马昭。

因为王元姬对司马昭的病情发现得最早,了解得最清楚,思想上的准备也最为充分,眼前出现的这一切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所以,她表现得十分平静,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哭哭啼啼,只是紧紧地攥着司马昭那双干树杈似的手,仿佛在为一个即将出远门的老友送行似的,沉稳地等待着分别的那一刻。几十年的同床共枕与细致观察,使她对司马昭的认识与理解超过了任何人,她知道司马昭做完了他应做和能做的一切,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任何人为的力量都无法再延长他的生命了。与其悲悲切切地为他送行,还不如让他安安静静地放心而去。

与平静而沉着的王元姬相比,年轻而富于亲情的司马攸就显得脆弱多了。平常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沉湎于诗赋文章和琴棋书画的司马攸,极少关心政事,更不愿参与各种政务活动,根本就没有发现父亲的变化。司马昭突然病倒和急剧衰弱,既让他大为惊诧,也使他深感悲伤。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时,一种巨大的哀痛塞满了他的胸间。如今面对着即将离他而去的父亲,他更是悲哀难抑,泪水犹如外面绵绵的秋雨.不断地溢出眼眶,把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只是为了遵照母亲之命,要让父亲平静离去,他才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哭出声来。

在这母子三人中,心情最为复杂的是司马炎。自从他被立为世子以来,司马昭就有意识地一步步地把他推向了政治斗争的核心与漩涡之中,并把手中的许多权力逐渐地移交给他。从父亲这一反常态而又迫不及待的行为中,他已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在父亲的身上,正在发生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变化。于是,他一面尽己所能地承受着父亲不断压给他的重担,小心谨慎地利用着父亲转交给他的权力;一面暗中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认真分析着促使父亲产生这些异常变化的真正原因。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与分析.他终于恍然大悟了:父亲已是病入膏肓,自知来日无多,正在抓紧时间暗地里办理后事,以保证他们司马家族的基业与权势能平稳过渡。父亲的良苦用心,曾令他大为感动。他一边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父亲的厚望,完成父亲未竟的功业;一边竭尽心力地处理着那些纷繁的军国大事,让父亲能放心而去。同时,在他的心里还时不时地会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种欣喜,暗自庆幸自己不久便可代替父亲,可以称王称帝,可以拥有整个国家,可以……现在,面对着正在死亡的门槛前徘徊的父亲,他的心中却又变得矛盾起来:作为儿子,他希望能够出现奇迹,把父亲从阴曹地府的大门口拖回来,使其能多福多寿,尽享天伦之乐;作为嗣王,他又想尽快地继承王位,实现他多年来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愿望。与此同时,他还感到有些担忧:失去了父亲这个靠山,他能否驾驭得住那些文武大臣,能否控制住魏帝曹奂,能否治理好这个国家?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使司马炎既无法像母亲那样平静地接受这种已无可改变的现实,又不能像弟弟那样只知道悲伤流泪。他必须想得更多更远,把父亲去世后可能会出现的一切都考虑到,并做好应付的准备,以免真正事到临头时慌了手脚,乱了方寸,既辜负了父亲的厚望,又不能实现自己多年的夙愿……

经过五六个时辰休眠似的昏睡,司马昭又积蓄起了一些精力。四更时分,他终于又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司马攸泪眼蒙咙地瞅着慢慢琇动的司马昭,心中陡然生出了许多希望,惊喜异常地呼唤着:“父王……父王……”

“父王——”司马炎依旧一脸严肃的神情,低沉地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帮着司马昭翻着身。

王元姬这才松开司马昭的手,深沉地说:“晋王这一觉睡得好长,好沉!”

司马昭缓缓地睁开眼睛,将王元姬、司马炎和司马攸逐个打量了一遍,硬挤出几丝惨淡的笑容,低缓地说:“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父亲、兄长一起饮酒。父亲与兄长对我这些年之所作所为大加赞赏,并言道:分别多载,团聚在即。看来,我很快就要到阴间去见父兄矣……”

司马昭一语未了,司马攸便忍不住抽泣起来,声泪俱下地说:“父王不能走!孩儿不让父王走!”

司马炎苦笑了一下,牵强附会地说:“父王不必多心。人常言:心有所思,睡有所梦。大概是父王在病中思念起祖父与伯父,故而才会生出此梦。”

倒是精明细心的王元姬已经看出,司马昭此番从昏睡中醒来,实属回光返照,稍纵即逝,千金难换。于是,她一边扯着司马炎和司马攸的衣襟,一边冷静地说:“炎儿与攸儿不必多言。还是恭听汝父王之教诲吧。”

“知我心者,王后也。”司马昭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到王元姬的身上,颇为动情地说,“我今生能得王后为伴,实属大幸!只可惜我寿数已尽,无法与王后白首偕老,心中愧疚不已。假若真有来世,我定还要与王后为伴,共度人生,尽享天伦之乐,以偿还今生所欠王后之情债。”

司马昭这番饱含感情的话,深深地打动了王元姬。她再次抓住司马昭骨瘦如柴的手,沉痛地说:“人之缘分,天地所定,可遇而不可求,非人力所能及。妾能以丑陋之躯,陪伴晋王三十余载,并被引为知己,举案齐眉,则此生足矣!晋王且先行一步,妾随后便到阴间与晋王相会,生生死死永远相随,世世代代永为夫妻!”

司马昭慢慢地摇了摇头,反握住王元姬的手,低沉地说:“炎儿尚还年轻,虑事难免有不周欠妥之处,还要靠王后为其纠错补漏,防患于未然。我死之后,王后要善自珍重,对炎儿多加教诲,促其勤奋理政,精心治国,完成我未竟之业。惟有如此,我在九泉之下方可安心。”

“晋王放心。妾定会牢记晋王之命,以此来报答晋王对妾之恩宠与信赖!”王元姬点点头,含泪答应了司马昭。

司马昭舒了口气,把目光转向了司马炎,严厉地叮嘱道:“炎儿要切记:汝母后乃巾帼之豪杰,才智比为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父死后,汝要听从母后之教诲。凡军国大事,均须先禀明母后,得到母后允准之后方可行事,不得违背母命,擅自从事!”

“孩儿一定谨遵父王之命!”司马炎跪在病榻前,领受了司马昭的遗命。

司马昭紧盯着司马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再次嘱咐道:“为父有两件未遂之心愿,需我儿来替为父偿还。其一,以晋代魏,完成我家千秋之大业;其二,吞并吴国,一统天下,使三国归晋。前者已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为父已命何曾、贾充与裴秀辅佐我儿成就帝业。我儿只需稳坐王府,运筹帷幄,禅让之事,自有何曾等人促成。后者一时尚难如愿,还需待些时日。此事为父已托付于羊祜、杜预与张华,让此三人审时度势,见机行事。此三人智谋韬略皆不寻常,乃将相之才,伐吴之事,非此三人莫属。我儿定要善待之,重用之,不可等闲视之。至于何时伐吴,如何灭吴,我儿应以此三人之见为主,切不可自以为是,独断专行,以致错失战机!”

司马炎以额触地,虔诚地说:“父王之言,字字千钧。孩儿定铭记在心,断不敢违命!”

司马昭欣慰地笑了笑,把司马炎和司马攸招到身边,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一手抓住司马炎,一手抓住司马攸,忧心忡忡地说:“为父死后,汝兄弟要同心同德,互帮互助,共保我家千秋之业……”说罢,又流着泪给两个儿子讲起了刘长与曹植的故事,“淮南王刘长,乃汉高祖刘邦之子。汉文帝刘恒即皇帝位后,刘长心怀不满,不但骄横不法,而且藏匿亡命之徒,图谋反叛,结果事发被拘,谪徙外地,途中绝食而死……陈思王曹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几被曹操立为世子。曹丕称帝后,既忌往日与曹植争嗣之嫌,又妒曹植之才,故而屡屡相逼,最后在母亲干预之下,司马炎与司马攸立即明白了司马昭给他们讲述淮南王刘长和陈思王曹植故事的用意和目的,一齐流着泪发誓说:“父王莫忧。我兄弟二人一定以父王与伯父为楷模,同心同德,互帮互助,共保我家千秋之业!”

“兄弟合则家业兴,兄弟分则家业败!”司马昭感慨地说,然后拉着司马攸的手,授到司马炎的手中。

司马攸与司马炎马上理解了司马昭的用心,兄弟二人搂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司马昭瞧着抱头而哭的司马炎与司马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随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