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三国殇魏殇
5186300000006

第6章

“一言难尽哪……”蒋显流着泪,沉痛而详尽地向姜维讲述起成都的近况。他从诸葛瞻父子与张遵、李球战死绵竹讲到黄崇为国捐躯,从郤正献计献策讲到谯周劝降,从刘谌全家以身殉国讲到刘禅出城投降……把他所看到、听到与知道的一切全都一一讲了出来。

大半个下午,姜维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大堂之上,静静地倾听着蒋显的讲述,既不发问,也不插话,若不是那两道频频抖动的剑眉,简直就像是一尊泥塑的金刚。而蒋显则仿佛一个在金刚塑像前念经的僧人,不紧不慢地述说着近日来发生在成都的一切。只有那缓缓西移的日头,好似一个监视他们的暗探,不时地从门窗中向大堂内投去淡淡的一瞥,窥视着他们的举动。

蒋显毫无隐瞒地讲完成都的近况,默默地等待了好一会儿,见姜维仍然不声不响,没有任何反应,忍不住低声问道:“不知大将军有何思虑?”

姜维没有直接回答蒋显,而是不动声色地说:“太仆家学渊源,深谙军政之事,且又长久侍奉在圣上左右,深晓朝中之内情。以太仆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蒋显犹豫了一下,直言相告:“大将军乃先父之故交,故而,我才敢以诚相见。在来此路上,我反复进行思虑,窃以为摆在大将军面前之路有三条:一条是遵照圣上敕命,率军降魏;二是宁死不降,与魏军决一死战;三是暂避敌锋,退保江州。以待后图。”

姜维思索了一下,问道:“以太仆之见,在此三者之中,我择何为宜?”

蒋显是蜀国前大司马蒋琬之子、汉城守将蒋斌之弟,本不愿降魏,更不愿眼看着蜀国就此完结,忙不失时机地说:“以我之见,大将军应立即率军退往江州,先避敌锋芒,保存实力,然后传令全国各郡兵马,汇聚江州,再与敌军进行决战,或许可光复国家社稷。”

姜维听罢,摇了摇头,郤悒地说:“如若圣上尚未降魏,此计倒不失为上策。可圣上如今已经向魏称臣,我已不可再调动全国各郡兵马!再者,巴东多山少田,历年来所驻兵马之粮草军资,多由蜀地各郡县供给。如今蜀地各郡县皆已奉圣上之命归顺了曹魏,我军兵马粮草军资之源已经断绝,即使能集合起大批兵马,又岂可持久?”

姜维之言切中要害,使蒋显意识到退据江州并非上策,就降格以求地说:“既然如此,大将军何不趁魏军立足未稳、我国民心未定之际,与邓艾、钟会决一死战。此举成则可光复社稷,名垂千古,流芳万世;败则壮烈而死,以身殉国,仍不失为忠义之士,亦可青史留名!”

姜维又摇了摇头,忧虑地说:“魏军兵马三倍于我军,且初获大胜,士气正高;我军兵马远少于敌军,且无险可据,若与敌军去死战硬拼,必遭致惨败,全军覆没。维身为国之重臣,理应与国共亡,死不足惜,或许还可因此而落个英烈之名。然而,我军数万将士会因此而全部战死,皆要抛尸旷野,复国之望将化为乌有!”

蒋显有些失望地打量着姜维,诧异地问:“如此说来,大将军莫非真要率军降魏?”

姜维微微颤抖了一下,沉重地点了点头,低沉地说:“思前想后,我军只有奉诏降魏一条路可行。”

“大将军真要率军降魏?”蒋显大惊失色,几滴热泪夺眶而出,沮丧地耷拉下脑袋。

“太仆不必如此沮丧。”姜维眉心高隆,深沉地说,“自古以来,降敌之事,屡见不鲜;载之典籍者,亦不乏其例。然而,降敌有真降、假降、实降、诈降之分,太仆还记得勾践与田单之事否?”

“勾践与田单?”蒋显自语了一句,疑惑地瞅着姜维。

姜维再次沉重地点点头,严肃地说:“纵观古时燕、齐、荆、越诸国之败,或国覆主灭,或鱼悬鸟窜,然终能建功立事,康复社稷,岂日天助,实乃人谋也!”

勾践:春秋末越国的君主,越王允常之子。其父允常曾为吴王阖庐所败,后勾践打败阖庐而雪其辱。阖庐之子夫差为报父仇,大败勾践。勾践用范蠡、文种之计,向吴王夫差求和。勾践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终于乘夫差北上争霸之际,发兵攻灭吴国。后勾践又北渡淮水,在徐州大会诸侯,称作霸主。田单:战国时齐国名将。燕国名将乐毅率赵、楚、韩、魏、燕五国兵马征伐齐国,连下七十余城。田单施反问计,使燕惠王罢免了乐毅,改用骑劫为将。田单乘敌不备,用火牛阵大败燕军,一举收复七十余城,迎襄王复位。

鱼悬鸟窜:比喻像鱼和鸟一样,或被活捉,或被打散逃窜。

蒋显又是一惊,将信将疑地说:“大将军欲仿效勾践、田单,以屈求伸?”

姜维又一次点点头,瓮声瓮气地吩咐姜复汉和姜兴汉:“传令张翼、廖化、董厥、来忠与向充,速来此议事!”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十余支烛光把大堂内照得明晃晃的。张翼、廖化、董厥、来忠和向充相继走进了大堂,一眼便瞧见了与姜维并排而坐的蒋显,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响:蒋太仆为何突然至此?正想发问,又瞧见姜维和蒋显的脸色异常冷漠严峻,就知趣地止住了,只是默默地拱拱手,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姜维见诸将已经到齐,声色俱厉地命令着姜复汉和姜兴汉:“立即关闭府门,并严加把守,任何人不得放入府内。若有敢闯入者,立斩之!”

蒋显的突然到来与姜维这道严厉的命令,使诸将深为惊讶,预感到今晚所议之事绝非寻常!他们互相瞅了瞅,正襟危坐,等候着姜维开口。

姜维用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把诸将扫视了一遍,铁青着脸说:“蒋太仆赍圣上诏书至此,有紧要之事相告。待宣读罢诏书,诸位要保持冷静,切勿激愤!”

姜维这么一说,无异于给诸将已绷得紧紧的心弦又拧了几把劲,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蒋显。

蒋显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宣读起刘禅的诏书。此时此刻,他的面部像是一块冷冰冰的青石板,毫无表情,仿佛他宣读的不是皇帝的诏书,而是在念着一篇干瘪乏味的祭文;他的声音呆板而滞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片片已经榨干了水分的木头渣子……

不知是因为诸将事先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极力保持着镇静;还是由于他们被刘禅这道匪夷所思的诏书弄糊涂了,一时还难以作出反应。蒋显宣读完刘禅的诏书,大堂之上一片沉寂,只有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得格外清楚、沉重,犹如一群负重登山的老牛,艰难地跋涉着……好一会儿,他们才从惊诧中清醒了过来,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张翼猛地站起身来,气愤地说:“我军将士把生死置之度外,在剑门关与魏军浴血奋战,圣上为何却不战而降,将国家社稷拱手送于仇敌?”说罢,他倏地抽出腰间的宝剑,向脖颈上横去。

“车骑将军!”向充见张翼要自刎,大声惊呼着。

向充的惊呼声使张翼不由一愣。就在张翼这一愣神之际,廖化忽地扑向前去,奋力夺过张翼手中的宝剑。

董厥也慌忙来到张翼身边,苦苦相劝:“伯恭忠心耿耿,正气凛凛,人所共知,日月可鉴。国家之灭亡,社稷之倾覆,并非伯恭之过,伯恭何必要自寻短见。”

张翼老泪纵横,悲愤地说:“圣上已经归顺曹魏,复兴汉室已成为泡影,我生有何用?不死何为!”

“伯恭之忠义与气节,令人敬佩!然而,”廖化也婉言相劝道,“事势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处,伯恭何必要凭一时之义愤而轻生!”

“士可杀而不可辱!”张翼揩去腮上的泪水,悲壮地说,“我生当为汉臣,死亦为汉鬼,绝不苟且偷生,屈膝降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董厥有些灰心丧气地说,“现有圣上诏书敕命在此,我等身为臣子,岂能抗命不遵!”

“古语云: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张翼坚定不移地说,“我宁肯效田横壮烈而死,也绝不随圣上屈辱而生!”

“伯恭不必操之过急。”廖化深思熟虑地说,“圣上虽已降魏,京师虽已失陷,但国家尚无土崩之乱,巴蜀亦无瓦解之势,我军还有四万精兵,仍可与敌一拼死活。如战而不胜,我等再仿效田横而死,亦不为迟。何必未战而死,让后人耻笑我等怯弱无能,畏敌而死!”

廖化之言引起了诸将的共鸣,来忠马上响应,激奋地说:“来忠愿为前部,率军去冲锋陷阵,虽死无憾!”

向充也慷慨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大将军率军前往成都,与敌军决一死战!”

就连张翼也改变了主意,急切地说:“元俭之言甚是!我等与其自杀而死,尚不如与敌拼上一场,同归于尽!请大将军速速传令全军,立即奔赴成都,与敌军决一死战!”

许久没有说话的姜维,见众将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眼巴巴地盼望着他下令去成都与敌人进行死战。他沉思了一会,冷峻地说:“诸位之气节可敬,勇气可嘉。然我军这四万兵马,乃复国之根本,安可轻抛?”

众将见姜维的话中有话,都以为他已经有了破敌之策,焦急地问:

田横,秦汉时人,本为齐国贵族。田横的从兄田儋起兵反秦,自立为齐王,不久为秦将章邯所杀。田横收齐散兵,立田广为王,自为齐相。田广死后,田横自为齐王。汉朝建立后,田横与部众五百人逃居海岛。后汉高祖刘邦命田横到洛阳听命。田横不愿称臣于汉,在途中自杀。留居海岛者闻讯,亦皆自杀。“不知大将军有何妙计,可救国家于覆灭之际,拯黎民于水火之中?”

“能伸能屈,仍不失为大丈夫;能进能退,乃取胜之要道。我等与其去与敌人拼命,何如用智去取胜?”姜维胸有成竹地说,“我有一计,可使社稷失而复得,日月幽而复明。”

长时间的共同战斗,已使在座的诸将对姜维的智谋深有了解,并逐渐产生出一种信任与依赖之感。现在,他们听说姜维已经有了复国之计,都好似在绝望之中看到了希望,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光明,急不可待地问:“不知大将军如何使社稷失而复得,日月幽而复明?”

姜维叹了口气,顾虑重重地说:“我只怕诸位出于义愤,不肯依计而行……”

“只要能光复社稷,即使粉身碎骨,我绝不推辞!”张翼大声地说。

“只要利国利民,我等万死不辞,岂有不从之理!”廖化等人随声附和。

“既然如此,待我道来。”姜维深谋远虑地说,“司马昭生性多疑,阴险狠毒,少恩而寡义;钟会见利而忘义,居心叵测,且嫉贤妒能;邓艾性情倔强,刚正不阿,又从不媚上……我等何不仿效勾践、田单,假意奉圣上诏书敕命诈降,利用司马昭之多疑、钟会之嫉妒与邓艾之倔强,相机行事,挑拨离间,使其鹬蚌相争……”

诸将认真地听罢姜维的复国之计,沉默了片刻。张翼忧心忡忡地说:“此计倘若破败,我等皆要身败名裂,让后人耻笑。”

廖化也不无担心地说:“司马昭、钟会与邓艾,皆为胸富韬略、智谋不凡之人,只怕他们识破了此计,使我等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

姜维自信地说:“事在人为,只要我等谨慎行事,成功之望颇大,胜过与敌人进行硬拼死战。我反复思虑,若与敌人进行决战,定要全军覆没,白白地断送了数万将士之性命;如果以屈求伸,尚有五六分成功之希望。常言道:凡事三分险。不敢冒险,就无法取胜。邓艾此次之所以能出奇制胜,是其敢冒常人所不敢冒之大风险。我等何不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冒上一次大风险,也来个出奇制胜?纵然是身败名裂,也可问心无愧!至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诸将听了姜维这一番话,纷纷点头称是。姜维见众人均无异议,就严厉地说:“此番诈降之事,只可我等数人知之,绝不可再传于他人;若泄漏出去,大事毁也!”

“大将军不必多虑。”众人齐声说,“谨遵大将军之命,誓死绝不泄密!”

“如此甚好!”姜维说罢,咬破中指,把鲜血涂于脸上,然后跪在地上,对天起誓,“苍天在上,姜维、张翼、廖化、董厥、蒋显、来忠、向充七人,为光复社稷,相约诈降,卧薪尝胆,以屈求伸。若有贪生怕死而背约泄密者,天诛地灭!”

众人也都仿效着姜维,跪倒在地,对天盟誓。誓毕,姜维再次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把众将扫视了一遍,紧绷着面孔说:“蒋太仆,汝返回成都以后,请圣上终日紧闭宫门,休得召见任何人,以免引起邓艾之疑心。向尚书,汝挑选几名通晓中原之语、善于随机应变之人,今夜悄悄离开此处,偷偷潜入魏都洛阳,广为散布邓艾恃功欲反。元俭兄与龚袭,可装病卧床,暗中联络朝中旧臣,打探邓艾之军情,密告于我。伯恭兄与来参军,随我与钟会进行周旋,相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