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成都,虽然已经进入初春,阳气开始上升,但仍还处在乍暖还寒的时节。冷飕飕的凉风伴着潮乎乎的寒气,在城中飘来荡去,尽管人们无法寻觅它们的踪影,可却时时处处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刚刚冒出地平线的旭日,仿佛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娇嫩女子,似乎经受不住这阴冷潮湿空气的折磨,被冻得满脸绯红,微微颤抖,羞怯地望着晨雾笼罩中的成都。
一个多时辰以前,卫瓘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收取了毫无防备的邓艾父子,打破了钟会妄图置他于死地的阴谋。如今,邓艾父子已成为笼中之虎,被关押在蜀郡太守府的后院之中。然而,如何才能顺利地把邓艾父子押解出成都,送往洛阳,又成了他伤脑筋的问题。
卫瓘来到成都已近一个月了,清楚地觉察出邓艾在陇右之军中具有很高的威望;这种威望是在长期的共同奋斗中逐渐形成的,是任何人在短期内也无法替代的。从昨晚陇右之军诸将的表现上看,除了师纂之外,其他的将领对收取邓艾父子均态度暧昧,并隐约透露出一种不可理喻和不服气的神情,只是迫于魏帝诏书和司马昭手谕的巨大威力,才不得不屈服。如果说,陇右之军诸将因有种种顾忌,不敢违抗朝命,只好勉强保持中立;可那众多的无所顾忌的普通兵士,一旦发觉他们所敬重的主将已被收取,难保不群情激愤,在成都闹起事来
就在卫瓘忧心忡忡之时,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三四千名陇右兵士.手持刀枪,出现在蜀郡太守府外,吵闹着要见邓艾。兵士的喊叫声一阵高过一阵,举起的刀枪在朝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看那阵势,大有冲人府中抢夺邓艾父子的劲头!
这些前来闹事的兵士,皆为邓忠的部下。尽管陇右之军的大多数兵士仍被他们的将领关在兵营里,尚不知道军中发生的巨变。但邓忠所统领的兵士却是群龙无首,失去了约束和控制,很快就发觉邓艾父子已被军司卫瓘捉拿进了蜀郡太守府。于是。他们都大为愤慨,一呼百应,整队来到了此处,企图以武力相威胁,迫使卫瓘放掉他们所敬重的邓艾父子。
府外陇右兵士的吵闹声传人府中,惊动了卫瓘,使他更为忧虑。他一面命令府内的兵马严加戒备,以防不测;一面紧张地思考着对策,以渡过这道难关。仅凭他手下的这点兵马,要想制服那些闹事的兵士,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只能是火上浇油,激怒那些兵士,惹出一场大乱;闹得不好,还可能引起兵变。不仅使他前功尽弃,甚至还会使他丧命于乱军之中!看来,用硬碰硬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派人潜出城去向钟会求援,让其提兵前来接应?这是远水难救近火,只怕救兵尚未到达,此府就已被那几千愤怒的陇右兵士夷为平地;更为可怕的是,阴险的钟会得知此事后,不仅不会领兵前来接应,反而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暗中进行煽风点火,扩大事态,从中渔利……眼下,惟一可行之法就是以柔克刚,先设法劝退那些陇右兵士,然后再另图良策!
经过一番紧张的思考和反复的权衡利弊,卫瓘最后作出了决定:铤而走险,轻装出府,去劝说那些前来闹事的陇右兵士!
此时,那些围在府外的陇右兵士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挥舞着刀枪,吵嚷着要冲进府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紧闭的府门打开了。卫瓘身着便服,赤手空拳,只身一人出现在府门外的台阶之上。他双手抱拳,向着吵吵嚷嚷的陇右兵士拱着手,高声说:“陇右之军弟兄!我等皆大魏之臣民,奉天子之诏与相国之命,背井离乡,远征巴蜀。上赖天子洪福与相国神威,下靠诸位弟兄舍生忘死,奋力作战,方成就今日之功业!汝等皆为有功之人,班师回朝以后,定会受到朝廷重赏,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卫瓘刚说到这里,那些陇右兵士就忿忿不平地喊道:
“邓太尉忠心耿耿,功高盖世,尚且遭此不幸。我等乃卑微之兵,贱如草芥,还何谈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邓太尉创立了不世之功,本应付之竹帛,名垂青史,为何却落此下场,天理不容!”
“邓太尉乃三朝元老。功勋卓著。何罪之有?竟然遭此横祸.真是天大之冤枉!”
卫瓘扫视着那些义愤填膺的陇右兵士,听着那些慷慨激愤的话语,知道众怒难犯,忙知趣地说:“诸位弟兄所言甚是!瓘与邓太尉多年同朝为官,深知其智勇兼备、谋略过人,而且忠贞不贰、尽心报国,为官时政绩显著,为将时战功累累;尤其是此次领兵伐蜀,更是用兵如神,出奇制胜。邓太尉实为国之栋梁、军之支柱……”
卫瓘正说着,兵士中又有人高喊道:“卫军司既然知道邓太尉乃忠臣良将,为何却要将其收取,送往洛阳?”
卫瓘装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惋惜地说:“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乃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乃为不孝。瓘是朝廷命官,只能惟朝命是从。今有天子诏书与相国手谕至此,命瓘收取邓太尉父子,送往洛阳。故而,瓘虽明知邓太尉冤枉,但也不敢抗命不遵,只好违心奉命。不过,弟兄们请放心,当今天子与相国皆圣明之主,绝不会轻信那些奸佞小人之谗言。此次命瓘将邓太尉父子送往洛阳,实为让邓太尉与那些奸佞小人当堂对质,以辨别真伪。古语云:邪不压正,奸难蔽忠。邓太尉乃坦荡君子、忠义之人,所作所为皆利国利民,无负天子与相国之重托,有何惧哉!此去洛阳,只不过是一场虚惊耳,绝无任何危险。孔夫子有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邓太尉有松柏之节,岂畏惧一时之风寒?待到真相大白以后,更能显示出邓太尉之英雄本色!”
卫瓘不带一兵一卒,轻装而出,已赢得了那些陇右兵士的好感;后见他对邓艾颇为推崇和敬重,使陇右兵士心中的火气又消除了一些;听了这番合情合理的话以后,不少人心中已经为之所动;只有少数人仍旧放心不下,担心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天子与相国被那些奸佞小人所蒙蔽,冤屈了邓太尉,又该如何是好?”
陇右兵士这种情绪上的微妙变化。使卫瓘暗自高兴。他提高了声调,郑重地说:“弟兄们放心。瓘身为军司,自应秉公而行,岂能让那些奸佞小人之阴谋得逞?瓘将表奏天子与相国,言明邓太尉灭蜀之功,为其洗去冤屈;并愿以我之官爵与全家老小性命,为邓太尉担保!”
诚实而单纯的陇右兵士并不晓得卫瓘的险恶用心,对其信誓旦旦的表白信以为真,胸中的义愤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卫瓘,窃窃私语着。
老练的卫瓘见此情形,知陇右兵士已经有了退散之意,连忙趁热打铁地说:“弟兄们对邓太尉一片赤诚之心,瓘深为理解。然而,对弟兄们此种举动,瓘却不敢苟同。弟兄们试想一想:朝中那些奸佞小人正为诬陷邓太尉有不轨之心寻找证据,汝等如此一闹,岂不是要授人以柄,使邓太尉有口难辩,也使瓘欲为邓太尉洗去冤屈而无能为力?故而,请弟兄们以邓太尉为重,速速散去,切莫为逞一时之义愤,而把事情搞糟,造成弄假成真之后果,使亲者痛而仇者快。”
卫瓘的这一招确实起到了非同小可的作用,使陇右兵士意识到:再闹下去只能是适得其反,不仅解救不了他们所敬重的邓艾,反而会给邓艾造成更大的麻烦。为此,他们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听从了卫瓘之言,纷纷退散而去。
卫瓘劝退了那些试图劫夺邓艾父子的陇右兵士,返回大堂,一边命人赶做槛车,一边遣人去打探钟会的消息。时间不长,探子回报:钟会已率领大军逼近成都,距城五里下寨。
卫瓘闻此消息,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庆幸地说:“钟会来何速也!我若稍作犹豫,迟动半日,性命休矣!”
钟会率领着大军,连夜赶赴成都,太阳出山之时,已经完成了对成都的包围,并大张旗鼓,造成了一种围攻成都之势,企图以此来惊动邓艾,促使其据城而反,为他讨伐攻击邓艾制造理由和借口。
钟会在城北五里安扎下大营以后,一面命全军严密监视成都,发现有异常情况立即来报;一面遣人潜入城内打探邓艾与卫瓘的消息,以便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昨日午后,卫瓘赌气离开了雒城以后,钟会心中就暗自得意,以为卫瓘中了他的借刀杀人之计,他可以一箭双雕,趁机除掉邓艾和卫瓘这两个政敌,独吞灭蜀之大功。他私下里认定:仅凭卫瓘手下的那一点兵马,无论如何也是收取不了邓艾父子的。摆在卫瓘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是不自量力,与邓艾进行硬拼,结果被邓艾所杀;二是投靠邓艾,向其告密,并与其一起进行反叛。而邓艾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束手就擒,被押回洛阳送死;要么奋起反抗,在成都被杀。不管卫瓘与邓艾走哪条路,最终都难逃一死……如今面对着举目可望的成都,他不由得又有些想入非非了!
巳时左右,潜入城内的探子尚未返回大营,钟会却意外地收到了卫瓘派人送来的书信。起先,他还以为是卫瓘已经陷入了绝境,遣人来向他求援,心中不禁一阵欣喜。可是,他打开卫瓘的书信,仔细一瞧,又不禁大惊失色。书信中写道:
……托天子与相国之神威,瓘已于黎明时分率兵袭击邓艾住所,未动一刀一枪,已将邓艾父子生擒活捉,随后便可槛车送往洛阳,听凭相国发落……陇右之军将士,对收取邓艾父子虽有所不解,但经过瓘反复劝解,晓之以情理,喻之以利害,亦无过激之举动。现城内军心稳定,秩序井然,全军将士各守其职,成都之民安居乐业。特告知钟司徒,并望钟司徒勿以此为念……
读罢卫瓘的书信,钟会大为惊愕。他万万没有想到:深谋远虑的邓艾竟如此疏忽大意,遭到了卫瓘的暗算,束手就擒;兵微将寡的卫瓘竟如此大胆果断,铤而走险,一举收取了邓艾父子;邓艾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陇右之军将士竟如此愚蠢,轻易地相信了卫瓘的花言巧语;他精心策划的“一箭双雕”之计,竟因此而被挫败,使他独吞灭蜀之功的如意打算又成为画饼!
这一出人意料的变故,不仅打破了钟会的美梦,而且还把他置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只是奉命协助卫瓘收取邓艾父子,如今邓艾父子已被收取,他还有何理由进入成都?再者,卫瓘的书信中也毫无邀他入城之意,他若是硬要入城,势必造成图谋不轨之嫌,让卫瓘抓住了把柄……就此罢休,退兵雒城?一则他未酬其志,心中不甘,不愿就这样败在卫瓘的手下,把收取邓艾父子之功拱手让给卫瓘;二则他兴师动众而来,两手空空而返,岂不是要让全军将士耻笑,小瞧于他……
就在钟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之际,他的侄子钟邕进帐禀报:“相国府左司马夏侯和与骑士曹属朱抚,赍相国手谕来此,现在营门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