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惊讶地望着我,尔后又转头看向那个人,眼神飘忽不定。
她的神色在中了一箭之后,总算多出来点人味儿,我看在眼里,心中莫名生出些许慰藉。或许这也不奇怪,前前后后我们几个终归相处了那么久,从各种各样的险境当中走过来,如果不是老天垂怜,已经不知道死上多少次了,说是患难与共一点都不为过,我真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把她想成是和朱如平一样丧心病狂的人。
不过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操蛋,总是在不经意间扭转你的意识形态,而且是无缝对接,中间连放个屁用来回应的时间都没有。说到底,这他娘的也不重要,以前听我老爹说精神层面的东西都是扯蛋!只要你还没死,其他的都不打紧。可是更让人恼羞成怒的地方恰在于此,现实在扭转你的意识之后,常常紧跟着在背后捅你一刀,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我其实很想知道如果不把玉匣给顾凌,她会不会对林南射出那一箭,会与不会都可以定性很多事情。可惜想要验证只有一次机会,我不可能拿林南的命去赌,所以这个疑问依然存在。正因于此,我心中的愤怒不知道该怎样发泄,也无处发泄,我深刻知晰自己的弱点,无论到何种地步,总不愿意把别人逼入绝路。
如此想着便气急败坏地摇了摇头,借以扫除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挑着眉毛冷笑道,死了?谁告诉你他死了?
顾凌张了张嘴,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说,不是我们几个一起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说不下去了。这状态给我的感觉倒比较熟悉,她原来讲话也是这样子,慢声细气的,回归本体之后,看起来真是顺眼多了。
我随即就告诉她,是的!原来我也以为排道内的死尸就是李天成,但是当我们跨过那具尸体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那时我不敢肯定,等到看见朱如平的队伍在水塔附近出现,我才确认了这一点。
我顿了顿,接着说道,无论是因为那个人的死相太过恐怖,还是你当时的本意就急于同朱如平会合,你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实际上那具尸体并没有穿外衣。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被蝎子吃掉了,但这个结论又跟裂缝里装有日记的背包完好无损形成矛盾,所以可以想见蝎子根本就不会吃掉衣服,那具死尸的衣服是被人扒掉的。
因为之前我在岩穴中曾经看到过林南的背影,我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混进了朱如平的队伍,所以在排道内,为了分辨哪一个人是由林南假扮,我在短时间内逐一查看了每一个队员。
虽然在极度黑暗的条件下,还是让我注意到一个人非常可疑,他一直在角落隐藏,伪装得超于寻常的好,加上这一路而来大家都疲于奔命,每个人戴着帽子,糊了一脸泥垢,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察觉不到,甚至于连我都差点被这个人骗过去。但他并不是林南。
这样就很容易想见那具尸体是朱如平队伍中的一个,他在雨林里受了重伤,在排道内不幸惨死,在他死后有人穿上了他的衣服,同样混进了朱如平的队伍。
我开始怀疑是林南做的,但我们和朱如平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他显然不可能蠢到那种地步,犯不上多此一举,所以我只能想到野人。
顾凌道,但你怎么确定野人就是李天成?
我淡淡道,如果你在一件事上钻了很长时间的牛角尖,你一定也会注意到并且更能够理解一件事的逻辑总是前后对应的,几乎很难找出孤立存在的个体,一旦改变一个逻辑的结果,之前的结果就要重新去落实。
如果确认排道里的尸体是朱如平的人,并非李天成,那么问题就来了,真的李天成在哪?有了这样的前置条件和场景,我下意识想到的只有野人,毕竟那包烟原本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不过这种常规的指向太想当然了,我当然不可能那么草率,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无法肯定,只好做了一个简单的假想:如果他就是李天成,逻辑该如何串连?
我随后就开始回想之前的所有细节,香烟组成的螺旋密码虽然并不复杂,但李天成既然把这个东西写了下来,他一定是打算留给别人的,那他最有可能留给什么人呢?毫无疑问是勘探队!所以这个密码外人看了可能百思不得其解,而勘探队里的人应该立刻就能知道答案。密码是你解开的,我一度怀疑你也是其中一员,这个加密方式在勘探队里可能尽人皆知。
而当我们走出环形空间,跌入野人的巢穴跟他大打出手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幕,野人冲向你,手几乎已经快抓到你的脸,然后洛冉飞身过去阻止,你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洛冉那时其实慢了半拍。但是很奇怪,原本凶神恶煞的野人看清你的面容后,居然没有伤害你,而是转身跑掉了。我当时以为他是畏惧洛冉,后来我才明白,他一定是已经认出了你,所以才没有对你动手。
在排道里面,我曾用火折子赶跑尸体上的蝎群,我一直以为这些蝎子害怕的是火,但是到了水塔上,我重新试了一次却并未奏效,而两次的区别仅仅在于后一次你和洛冉不在我的身边。
直到这个祭坛,当我看到玄女石像的两只手呈现那样奇怪的曲张形态,我才明白,原来你手中的笛子本应该在这个石像手里,是你第一次跟着勘探队到达这里拿走了它。所以,那些蝎子害怕的并不是火,也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它们害怕的其实是这根笛子。
这些都是后话,我这个人并不武断,我当时还在想是你天资聪颖,或者你只是碰巧找到了解码的方式,退一万步来讲,如果我的假想不成立,所有指向你的疑点也不成立。
那么我的假想成立吗?我现在其实也不确定,不过我几次看到过这个野人奔跑的背影,他的身体极不谐调,一直都是一蹦一蹦的,姿势十分怪异,像是跛脚的样子。
我想过这可能是野人固有的行走方式,并不一定要跟人类相同,后来看过那本日记,我才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李天成在第六页上写着“自己从高处跌落,已经无法走路”,刚好印证了这一点。加上后来我看到野人穿上别人的衣服,混进朱如平的队伍,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有着人类智慧的人。他就是李天成!
细节千头万绪,三言两语当然不可能讲清楚,逻辑建立起来的也只是一个框架。许多次我都想去推翻这个框架,哪怕有一个反例,可惜一直都没有。顾凌的身份更早以前就已经确定,只是我不想承认罢了;有关于李天成的推测,我更不想去验证,事实就摆在眼前,他所以历经的艰难与痛苦言说起来太过沉重。
听完我的一席话,顾凌已经目瞪口呆,林南和洛冉也没有立即说话,我们四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野人身上,他仍然蹲在原地,只是已经不再痴笑。
过了很长时间,洛冉才叹了口气,悠悠道,两年啊!他怎么可能坚持到现在的!
这也是我感到沉重的地方,我咬着嘴唇,说,我想他之所以没能走出山林区域回到外界,就是因为从水塔上跌落把腿摔断了。而在野兽横行的丛林中,靠这样的两条腿想要走出去,无疑于痴人说梦。我不知道他一年来在这里历经了多少艰险,但可以想见那一定是非人所能承受的苦难。
他可能会喝瀑布里的水,可能会生吃动物的肉,可能会在秘道里倒满植物油脂,防止蝎子爬上来,这也是为什么他看到压缩饼干会那么感兴趣。当一个人茹毛饮血这么久之后,换作是你,你看到饼干,你也一定很想吃。
我闭着眼睛想象李天成野人一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他靠怎样的意念坚持了这么久,可能他每天都在盼望着勘探队有遭一日会接他回去,可能他要饥饿很长时间之后,才不得不吃下第一块动物的生肉,可能他趴在河边喝水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一头野兽在虎视眈眈,可能他要靠伤痛的两条腿来亡命奔逃,可能他趴在巢穴的草堆里,无数次幻想着醒来就身处光明的卧室……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些我是否能够做到。
没有答案,怎么可能会有答案,鼓吹勇敢谁他娘的都可以,但真正的苦难来临时,每个人距离懦夫都只是一步之遥。
我突然无比迷惑,在遥不可及的梦想面前,是干脆地死去,还是赧颜生存,跪下来坚持,到底怎样才算对得起自己?
他还是没有说话,仍然看着手里的饼干包装纸,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包装纸上。
那只是一个包装纸,并没有饼干,我喊了一声“TracyLee”,他才抬起头,咧着嘴巴难看地望着我。
我抬手一抛,把一袋还未开封的压缩饼干扔到他的手里,然后哽咽着说,惠子让我来接你了!
李天成摘掉帽子,长长的如枯草一样的头发垂落,已经泪流满面,一下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在那一刻,平台上余人一片沉寂,谁都无法想象这个人经历了怎样的辛酸,我们毕其一生可能都寻找不到答案。因为在绝境之下,侈谈意志与执著根本无济于事,每一天都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生死抉择,那绝非想象可以同化。
从他破解环形空间就能看出来,这个人绝顶聪明,他曾经一定也像我们一样风华正茂,结果却在这里困于山野,蛮守荒年,想想都觉得不胜悲哀。
李天成的哭声无比刺耳,压抑两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完全释放,带有着一种说不出来悲怆。整座遗忘之城凄凉的回声经久不绝,好像一世的劫难都在瞬息之间重新演绎,你想不到任何言语去慰藉平生。而世上恐怕没有感同身受这类词语,我知道我们纵论与浮想的苦不堪言,和他的实际经历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这一刻的辛酸只有他自己明白。
尽管如此,我注意到朱如平队伍中有几个人也在偷偷地抹眼泪,洛冉哭得尤为伤心,比之前哭得还要撕心裂肺,林南受不了这场面,在另外一边数落两句之后,倒也没再说什么。
我听他讲话底气很足,估计这货没什么事,刚转过头想回他两句,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原本晕倒的朱如平竟然不见了!
再转回头的时候,我就看到朱如平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李天成的身后,他咬牙切齿地拖着一条残腿,表情无比狰狞。
周围太黑暗了,刚才又哭声震耳,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家伙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眼望着他摸出匕首,我几乎下意识地就呼喊了一声。
李天成痛哭失声不为所动,等到朱如平的匕首从背后伸过来,抵在他的脖子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我连忙跑上前去,摆手说,朱如平,你他娘的考虑好了!李天成有可能是寻找惠子的唯一线索了,你要把他怎么样了,咱以后都得抓瞎!
朱如平根本不搭理我,随着我的紧逼步步后退,转头冲着他那些手下,吼道,你们他娘的愣着干嘛,还不上来帮忙!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有些犹豫,这些人平时训练有素,但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走到这里的,想想从大本营出来时三十多人的队伍,现在就剩下七个人了,如今两边拼到这份上,光看疲倦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愿再掺合了,毕竟钱不钱的可以再挣,命就只有一条,到了这地步,谁都不想再把自己搭进去。
呆了半晌,林南突然“哼”了一声,骂道,行了!不用他娘的这么纠结,让老子替你们做决定吧!
说着话,林南探手伸入怀中,居然摸出一个弹夹来,对着那七个人晃了晃,然后“喀哒”一声装在枪上,阴阳怪气道,你们估计也能看出来,爷不像他们一个屁儿八个谎,没一句实话!老子可从来不说假话,以前读书的时候还是诚实守信小标兵嘞,嘿嘿嘿!所以的确还有一发子弹,我当时忘给那娘们了!数量可能有点少,人头也不够分,谁他娘的能抢到都得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