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琴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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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薛峰

“你们打架为什么不叫我去?”二哥吴灵愤愤地问。

“我们不是……去打架!”吴雪喝了好些酒,说话舌头都有些伸不直了。

“那你们去干嘛?”

“我去见杜若的爸爸妈妈。”吴雪说话的声音里透着喝醉酒后稀里糊涂的伤心。

“见着了吗?”吴灵一边笑着,一边斜着眼睛看吴雪。

“什么……什么人啦……”吴雪不理他,自顾自地一边喝酒,一边嘀咕。

自从听香居的事件后,杜若的父母要求杜若无论是吴雪还是郝江波都不许来往。杜若没办法违背父母的意愿。从此大哥就常常喝酒。父亲和江阿姨在家时,他在外面喝;父亲和江阿姨不在家时,他就在家里喝。学业荒废了,人也变得萎靡不振。这会儿,他就在家里的厨房对着一堆啤酒瓶发呆:好些都空了。

二哥吴灵却常常愤然于没有参与听香居事件:“你们每个都去了,连英黛都去了!”

薛福抱着一个球走进厨房,他满头大汗,想找水喝,却闻见一股酒气。薛福皱着眉头说:“大哥,你又喝酒了。”

吴灵道:“他哪是‘又’喝酒了,他是那天晚上喝了酒就没醒。”吴灵一边说,一边抓起一个啤酒瓶。

薛福道:“二哥,你别喝!”

“你管不着!”吴灵话没说完,吴雪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大着舌头说:“别以为我已经醉了,你不准喝,不然待会儿爸爸杀了我!”

“就你这样子,爸爸早晚得杀了你。”吴灵哼了一声,撇着嘴说。

薛福拿了一盒牛奶,走到客厅来了。这会儿,我和英黛正在客厅翻着《顺灵轶事》这本书。

我万没有想到英黛早看过这本书了。不仅是这本书,凡关涉到顺灵时代的书英黛差不多都看了。她早已知道历史对他父亲的评价。我很想问问她对此有什么看法,却又怕触及她的骄傲。不过,自从听香居的事件过后,英黛对我温和多了。我叫她“黛儿”,她便笑着答应。我问她为什么到听香居去,她说她是想到杜若那里打一份工,结果当然泡汤了。

终于这一天,我向她问起《顺灵轶事》这本书,她就从自己的房间拿出这本书给我看。

英黛说:“这本书里对太太说了些不好的话。”

我叹了口气,说我在历史课上听见过了。我心里想:历史对你父亲可也不客气。

我翻到了关于我母亲的那一段,上面写着:

“兰台寺大夫薛驰有女名欣,善诗词,有才名。顺德十四年,欣十六岁,其父欲令其入宫为女官侍圣上,欣语于其父曰:‘宫禁如海,父何忍耶?’驰乃罢。圣上闻此事,默然曰:‘吾后宫无此女也。’后欣与人私,未嫁而产一子。薛氏族人怒,欲沉此女并其子于京城外紫漾湖中。圣上闻之,口谕曰:‘小儿女之事,长者何必为之怒。’欣遂隐于薛府。驰旋病故。后圣上尝宣欣入宫。

“怪史氏曰:顺德朝自此衰矣。阴阳有序。驰何必令此女读书,生女者当以驰为戒。”

我愤愤地把书关上,看封面上写着作者名:常问天。就是这个穷酸的秀才,竟把整个顺德朝的衰微都归于我母亲。英黛看着我,说道:“史书上也没说我父亲什么好话。不过,我相信我父亲。我也相信太太。”

英黛的话有一种力量。我听了不禁惭愧,觉得自己竟不如她的胸怀。英黛翻到一页给我看,是杜若钟的事:

“世忠每捷即令民献铁铸钟,铭战况于其上,世称将军钟。玉灵三年,世忠克匈奴于侯关。有将军吴氏者大有功。世忠令其书铭文,对曰:‘公每胜即铸钟,惟愿功名流于史册也。然史者后人之事,将军建功,终为当世之民,非为万世之功。何必虚耗财力以图虚名。’世忠然之,遂废。左右曰:‘民铁既献,请铸此钟。’世忠仍命吴将军书铭文,言不必书战事矣。吴将军有妾名杜若者,离散于战乱,遂书云:‘蘅芷香染杜若风,寂寞人对伤心瞳。’世称杜若钟。

“怪史氏曰:吴将军巧言令色,惟令世忠无羞耻矣。世忠若着意于史册之名,后必无战败身死之事,国亦幸矣!”

我说:“原来钟上是这么两句。”

英黛道:“是呀,这是我父亲铸的最后一口钟。从这时到我父亲最后死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确切地记录。有时,我真恨那位吴将军。也许,真的就象这个常问天说的,是他使我的父亲从此不顾及名声,才有了最后的结果。”

我说:“可我觉得吴将军的话是有道理的呀!”

薛福道:“那书上有没有说到薛亦岑?”

我说:“你怎么对这个薛亦岑这么感兴趣?”

薛福道:“不知道。我觉得也许我认得他。不会是薛家的哪位少爷吧?”

我哼了一声,心想:就那群笨蛋们?

英黛道:“其实,对薛亦岑,历史上也有各种不同的评价……”

英黛话还没有说完,却听见厨房里“砰”的一声,把我们三个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只见二哥摔倒在地上,椅子翻在一边。大哥趴在桌上,显见是醉了,全不知道二哥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扶起二哥,只见他面色发青,晕了过去。我叫道:“我去打急救电话!”

英黛却说:“这里离城远,等救护车来回跑,怕耽误时间,把大哥叫起来,让他开车送二哥吧!”

我说:“你看大哥神志不清,还怎么开车,我还是打电话吧!”

薛福却一下把二哥背起来,从大哥衣袋里掏出钥匙,说:“我开车送二哥去!”

薛福不容我和英黛多说,已把二哥背出去放在车上,发动了车。我和英黛忙跳上去,英黛把二哥在车上放平,见他脸色里透出紫白的颜色来,不禁有些害怕。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又看见薛福把车开得平稳,并不慌张,倒松了一口气。

到了医院,医生将吴灵送进了抢救室,不一会儿父亲和江阿姨都来了,找医生问情况,薛福在这边对我说:“我还得回去。大哥醉了,一个人在家里。”

英黛对他说:“你别开车了。”

薛福笑道:“不开了。我打的回去。”

吴灵有先天的心脏病。在吴灵小的时候,这个病曾经折磨了父亲和江阿姨很久。每当吴灵惹父亲不高兴时,父亲就说:“不是我和你妈妈把你惯坏的,是那病把你惯坏的。”在吴灵整个童年时代,江阿姨精心地照料着他,终于使他有了一个健壮的身体。虽然父亲总认为这是以吴灵性格上的一些缺陷为代价的,但是无疑他自己也和江阿姨一样为此欣慰。可他们都没有想到,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一瓶啤酒会使他再一次犯了病。

医生把吴灵从急救室里推出来,又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医生告诉父亲,虽然吴灵眼下没有了性命之忧,但恢复可能需要一个长久的过程。

等父亲和江阿姨回到家里,吴雪的酒已经彻底醒了。他茫然地站在父亲面前,语无伦次地说:“爸爸,我错了,我错了。”可父亲只是看着他,好一会儿后,才缓缓地说:“知道错了,就好。”

父亲坐在沙发上,并不看吴雪,满腹心事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必再去纠缠了。看眼前的事吧。你要面对的是你自己,不是你弟弟。振作点儿吧,吴雪!”

父亲的话说的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吴雪听着,头深深地埋着。江阿姨轻轻抚抚他的背,让他坐下,看着他的眼泪大颗的落下来,自己也哭了。

父亲道:“行了,吴雪,你去把薛阿姨接到这里来。我们有事儿和她商量。”父亲顿一顿,道:“路上经过那个姓杜的女孩儿家的店,去看看吧,今天他们家要搬走了。那口钟,他们家似乎要卖给博物馆。其实,我倒很想买下来,为了英黛。不然,回头你和他们家谈谈这事儿?”大哥听父亲说着,起初眼里空空的,后来,眼里又仿佛有了些神采,走了。

江阿姨看大哥走出去的背影,嗔怪父亲不该提杜若。父亲却转过身来问薛福:“你怎么学会开车的?”

薛福道:“我看你们开,就会了。”

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江阿姨道:“这孩子,脑子多好用啊。”

江阿姨也笑一笑,道:“薛福,你今后不可以开车了。你还小呢。不过这一次你可救了你二哥!”江阿姨说到这里,动情起来,她站起身来走到薛福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温柔的问:“薛福,做阿姨的儿子,好吗?以后,管阿姨叫妈妈!”

薛福看着江阿姨,又回头看看我。我故意转过头不理他。

江阿姨道:“薛福,你别看吴琤,你自己说,愿不愿意?”

薛福低着头不说话。江阿姨摇摇头,说等我母亲来了再说,就走开了。父亲也忙他的事去了。剩下我和薛福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英黛独自坐在一边,翻着一本书,时不时看我们一眼,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薛福突然叫我:“吴少爷!”

我心里一动,薛福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叫我了。那是一种很久远的回忆了。薛福是小厮,我是少爷——我突然很清醒过来:不对,薛福是我的同学,玩伴,和兄弟。在我过去那么多年的成长中,没有一天是离开了薛福的。

我说道:“别这样叫我!”

我想起了二哥。我想,二哥最初见到我时的心情,大概和我现在的心情很相似吧!他从来是这个家庭的幼子,又因为生病的缘故备受父母的关怀,有一天却突然蹦出一个弟弟来,莫名地就取代了他的地位。有很长一段时间,二哥对我很冷淡,甚至有一种刁难的态度。而现在呢,薛福和我之间将彻底结束主仆关系,变成兄弟关系,我的心里不也是那样一种酸溜溜的滋味吗?

英黛把书放下,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们本来就该是兄弟的!”倒说得我和薛福相视笑了。

大哥把母亲接来了。大哥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看一看听香居。其实杜若的亲切随意正配得上大哥的随和潇洒,现在却是这样的状况,我为大哥难过。

我和英黛、薛福上前要给母亲行礼,母亲却淡淡地挥挥手,说:“不必了。”不知为什么,自从来到父亲这里,母亲总是对我们保持一种冷淡的态度。母亲说着一些话安慰江阿姨,江阿姨又对她说了要收养薛福的意思。

母亲看看薛福,薛福并不说话,也看着母亲。母亲便笑一笑,道:“这孩子原是有父亲的。只是他父亲不大疼他。怪可怜的。我自来也喜欢他,照我说,他比吴琤还强呢。你们真愿意收下他,自然是好事。薛福,你一定也愿意吧?”

薛福不说话,半天了,才点点头。

吴雪倒笑了,他拍一拍薛福的肩膀,说道:“弟弟。这下好了,我们真是兄弟了!”

母亲看着我。我想一想,拉起了薛福的手。母亲露出笑意。

江阿姨又说:“薛福的父亲既然还在,那他的姓就不用改了。可是他这个名字我一直不喜欢,改叫薛峰吧,你喜欢吗?”江阿姨看着薛福。

薛福——薛峰浅浅地点点头。

吴灵懒洋洋地半躺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发呆。他的病让他有些心灰意懒。看着我们兄弟三个走进病房,他也没什么反应。吴雪拧拧他的胳膊,他也只是不耐烦地轻轻动动。

吴雪回头笑着对我和薛峰说道:“这个人傻了。”

“你才傻了。”吴灵说,伸个懒腰,缩进被子里,嚷道,“我什么时候回家呀!住院把人都住傻了。”

吴雪对我们挤挤眼睛道:“他还是傻了。”

吴灵高声道:“你才傻呢!杜若的爸爸也在这里住院,你知道吗?”

吴雪不说话了,只叹了一口气。薛峰说:“大哥,难道你不想再做点努力吗?”

大哥说:“努力过了。我要是再努力,她爸爸大概就没命了。那钟,人家就是砸了都不卖给咱们家。”

吴灵道:“她爸爸是把你当作一个只会喝酒的纨绔子弟了。”

吴雪苦笑道:“我象吗?”

吴灵说道:“还是怪你自己,你怎么就能没给她爸爸留下好印象呢?”

我说:“也不怪大哥,得怪郝江波。”

吴雪道:“算了,你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们可是来接吴灵出院的。”

吴灵呆了一会儿,一个激灵从床上跃起来,却立刻弯下腰去,捧着胸口不说话。惹得我和薛峰笑起来。

我们兄弟四人走过医院走廊。吴灵很兴奋,不断地跟我和薛峰说着话。吴雪却不说话。突然,吴雪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前方。我们三个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杜若正款款走来。

杜若还是那样清爽秀丽,看见大哥站在前面,眼神便有些迷离慌乱。她低下头,躲过大哥忧伤的眼睛,从大哥身边走了过去。

父亲、江阿姨和英黛在医院外面等着我们。父亲今天情绪很好,高兴地说,以后不住在城外了,要在城里买一处房子,要带着我们大家去看楼,江阿姨也说着哪里哪里的楼盘怎么样,房子怎么大:“得买大房子,咱们五个孩子呢!”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吴雪。他一直默默地想着心事。父亲要把家安在哪儿,他一点儿也不关心,他自己已经把家安在杜若的心里了。杜若从他的身边低头悄然走过,便把他的魂儿带走了。

还有我,也不高兴。这个快乐的大家庭为什么没有母亲的份。我父亲有且只能有一个妻子,即使是江阿姨那么善良地对待我和母亲,也不可能把我的母亲接纳为家庭的一员。这究竟是现代社会更温情的一面,还是更冷酷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