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浩
1.车祸发生
这天早晨,我接到了一起交通事故案。一辆桑塔纳轿车把一个卖菜的农民撞了。据肇事司机说,农民挑着担子突然冲过来,他根本来不及刹车。周围的目击证人都没看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只听见一声闷响,车祸已经发生了。
坦率地说,在这种案件中,我对双方的证词都不太相信,因为他们都会想法儿减轻自己的责任。自己去观察,才是最可靠的。再说这起案件里被撞的人也说不了话。他现在仍在重症监护室,没有脱离危险。管床的医生正好是我的朋友,外号“铁匠”。为什么有这个外号?一是因为他的确十分健壮;二是因为骨科医生做手术的时候,往往拿着些螺丝、钢板之类的材料,好像真在打铁一样。
铁匠带我到重症监护室。伤者才十九岁,在高大身材的映衬下病床显得很小。此刻,这个健壮的小伙子在日光灯的照射下,脸色比床单还白。满身的医疗器械让他看上去有点儿怪异:头部的绷带占据了大半个脑袋,厚厚的白纱布里面一边冒出一根橡胶管,目的是引出脑内的淤血;气管做了切开,呼吸机正在有规律地工作;手上、脚上都在输液;五根钢针垂直地从皮肤里面冒出来,然后跟一个外固定架连接起来。
我们回到铁匠的办公室,继续讨论伤者病情。铁匠很不乐观地说:“患者的颅骨碎裂很严重,手术中切开头皮时,颅骨几乎掉了下来,脑部血管严重撕裂,不到四十八小时已经引流出200毫升淤血。”我也当过外科医生,抢着问:“这样严重的情况,按道理应该再做个CT,看看引流是否充分,不然淤血留在颅内更加危险。”
铁匠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可是家属没钱了。”他往办公室外看看,低声说:“脑组织广泛挫伤,手术中不得不切除了部分坏死的脑组织,现在脑水肿严重,患者已经出现脑疝症状(脑组织严重受压,挤到了别的地方,这往往是死亡的前兆)。他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年轻,如果换个年纪大点的,现在恐怕已经……”
正在这时,对面走廊上传来一声并不太响亮的女声:“卖牛!”一个中年男人从转弯处闪出来,蹲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愣愣地望着墙角,一声不响,大口大口地抽烟;随后一个妇女走了出来,嘴角紧紧抿着,眼眶红红的,手上拿着医院的一次性脸盆,到洗漱间去了。铁匠告诉我,这是伤者的父母。我苦笑了一下,现在离事故解决还早得很,首先是二十日之内法医鉴定书和车辆检测报告,然后是事故责任认定书,再然后是可能旷日持久的诉讼……在这之前,很少有肇事司机会拿出钱来,所有的费用都由伤者家属承担。可这些来自农村的家属哪里承担得起。卖牛!牛对农民意味着什么,那是来年的希望!我现在能做的,莫过于尽早找出车祸的真相,这就算是帮到他们了。
铁匠给我拿来了手术前的X光片。教科书里有一种所谓的“楔形骨折”的说法,也就是骨折碎片加起来好像一个三角形,尖端指着汽车行进的方向,而底面就是撞击面。我曾在无数交通事故中见过这种骨折,它甚至能指出逃逸车辆原来的行进方向;但是这一次它失灵了,五六块碎骨一团乱麻般彼此重叠着,交叉着,一个平面的X光片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信息。人体结构之复杂,会给我们带来很多困扰,如果是一截木棍被撞,那么它的断端指向的方向就是受力的方向,但是人体就不同了,碎裂的骨片会受到肌肉的牵拉,会受到组织的缠绕……我转身来到放射科,想在头部的CT片上碰碰运气。运气不错,在放射科螺旋CT上,颅骨三维被重建,我很快弄清了车祸的过程:首先是桑塔纳的前保险杠撞在了伤者的腿部,然后是车辆的挡风玻璃和车顶交界处撞到了伤者的后脑,造成了一个凹陷性骨折;然后伤者飞出去,撞在坚硬的地面造成了一个所谓“同心圆”骨折(好像我们在桌子上打鸡蛋,鸡蛋的裂缝会由一个个环形组成,中间再加上一根根放射状排开的裂缝)。这证明肇事司机在撒谎。伤者正好好地走在路上(但他也没有遵守交通规则走在人行道上),司机由于某种缘故没有看见他,甚至没有减速就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按交警朋友的说法,肇事司机后来承认他当时在接电话。
2.猫鼠交锋
真相水落石出,我必须在二十天以内完成责任认定的鉴定书。但是工作还远没有结束,因为伤者的最后损伤程度以及后遗症的鉴定还得由我来完成。这个过程估计会很漫长,因为伤者的治疗还没有结束。每次有机会去铁匠那家医院,我都会顺便了解一下情况。一个月过去了,奇迹没有发生,伤者还离不开呼吸机,也就是说他最基本的生命中枢还没有任何活力。
家属为了给儿子治病,不仅把牛卖了,连房子也搭了进去,可是这一点钱够干什么?甚至还不够一个礼拜的医疗费。铁匠也很心痛,组织了一次医院的募捐,但还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伤者的父母兵分两路,父亲在老家专门借钱,母亲则在医院照看儿子。有时我来得早,发现那位母亲用一张凳子拼在床旁,蜷在儿子的脚边睡觉。她生怕触动了那些维系儿子生命的瓶瓶罐罐,因此紧紧缩成一团,显得格外弱小。她没钱去住旅社,也舍不得花钱加床。每一分钱都要省下来给儿子治病。儿子吊不起昂贵的营养针,这个农村妇女居然只用一天就学会了用胃管注射牛奶。看着她熟练地使用胃管,表情那么平静,我们的喉头都堵得说不出话来。起先大家都管她叫病人家属,后来有个护士说她姓杨,于是,医院里的人全改口叫她杨妈妈。
尽管杨妈妈呕尽心血,病床上的儿子却明显地瘦弱下去,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越来越弱。铁匠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场面,他给伤者做了一个脑电图: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伤者还有脑部活动。铁匠不知该怎么说,他拿着那张杨妈妈看不懂的脑电图,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放弃吧,你们再也耗不起了。杨妈妈似乎明白了,她回转身,从衣服里拿出一小沓钱,这是她今天卖血的钱,要求再给儿子注射一次静脉营养。我跟铁匠呆在那里,决定再也不提放弃的话。
当杨妈妈卖血频繁得足以把身上的血换了好几轮后,一直躲着不露面的肇事司机终于出现了,不过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代表——一位律师。律师带来了一个我的同行。那天我正好也在,心想这肇事司机还真是出手不凡,一下就是法律加医学的豪华阵容。这两人去病房转了转,跟铁匠聊了聊,又找来病人的病历翻看,然后两人一边说,一边往伤者病房走。
杨妈妈紧张地看着对面那两个衣冠楚楚的人,打从他们来,除了自我介绍,一句别的话都没说。按理,他们应该是给自己送钱来的,虽说这钱来得太晚,但儿子总算有救了。律师走上前来,开门见山地讲道:“你们的儿子已经脑死亡,我建议你们放弃治疗,因为这些无谓的治疗费用最终会转加到我的委托人身上。”
律师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可杨妈妈就是不明白:他们不是来送钱的吗?是他们撞了我的儿子,为什么一开口就要我放弃治疗?
见对面的农村女人不说话,律师又说:“如果你们签字放弃治疗,停止呼吸机运作的话,”他指了一下小伙子赖以生存的机器,道,“我的委托人可以马上给你们一定的经济补偿,两万,怎么样?”
杨妈妈终于开口了,她的回答是把热水瓶摔在了地上。一地的开水和水银片随着巨大的声响散落飞溅,杨妈妈咆哮着:“滚!”
律师往后退了两步,继续站在门口,想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要么,三万也可以。”
这时候,杨妈妈突然疯了一样从病房里冲出来,对他又咬又打,简直像一头母狮,围观的人想去拉她,被她轻轻一推就弹开好远。律师虽然见过各种场面,不过对于这样直接的肢体冲突显然没有防备,他一边躲避对方的厮打,一边加价码:“三万五?四万!上法庭你也拿不到四万!”
“砰”的一声,伴随着自己最后一句话,律师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了医院走廊的水泥护栏上,幸好走廊是封闭的,不然他早就以身殉职了。
律师直接进了急诊室,X光片显示,他断了一根肋骨,这位老兄拿着片子哎哟哎哟的时候,一个护士白他一眼,骂一声:“活该!”
刚才勇猛如斗士的杨妈妈现在茫然不知所措,惴惴不安地看着律师惨叫。我也为她捏一把汗,这种情况,律师如果提出诉讼,结果可想而知。奇怪的是,律师从始至终什么也没提,可见他还有点良知。当律师最终离开医院的时候,杨妈妈好像是一个刚打完仗的战士,突然瘫软在地上,顾不上整理一下扭打中敞开的衣服,号啕大哭起来……3.奇迹出现
我不相信神鬼,但是奇迹真的发生了。两个礼拜后,那个小伙子竟然可以自主呼吸了,被转出了重症监护室。这给杨妈妈带来了莫大的希望,她第一次离开医院,从家里带来了一筐土鸡蛋,感谢一直照料儿子的医生护士。大家不要,可还回去之后,土鸡蛋又会悄悄出现在办公室。医院骨科又组织了一次捐款,但这次杨妈妈说什么也不肯要了。
病人一天天地好转,当车祸过去两个月差三天时,小伙子最终睁开了双眼。杨妈妈欣喜若狂,不过,这个小伙子已经认不出妈妈了,更无法意识到他身处何方,他无法进行最简单的十以内的加法,无法自己端着饭碗吃饭,由于脑组织损伤后修复形成的大量疤痕,他随时还会癫痫发作……这个结果,到底算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
可杨妈妈高兴极了,她在儿子的耳边一次次地教他喊“妈妈”,病房里出现了一块小黑板,杨妈妈在上面笨拙地写道:2+3=5.这个农村女人幸福而骄傲地逢人就说:“我就当刚把他生出来好了!”
几个月之后,我开车去看望杨家母子,我的任务是对伤者的伤残程度和精神智力障碍作最后鉴定,这是法院判决赔偿多少的依据。按照程序应该是他们来而不是我去,可我还是愿意开着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走好几个小时。
杨妈妈很快认出我来,拿出自家的落花生招待我。我提出要见见小伙子,杨妈妈很自豪地回答:“儿子挑水去了。”过了一会儿,小伙子回来了,杨妈妈从他的水桶里舀出一碗山泉给我解渴,真甜啊!我的心似乎被这山泉熨平了。
几天后,我在鉴定书上郑重写下“中度智力障碍”,虽然相比重度智力障碍,杨妈妈家获得的赔偿会有所减少,但是这样一定会更让杨妈妈骄傲。对了,差点忘记告诉大家,从他们家离开的时候,我特意问了这位母亲的名字,杨妈妈很认真地在我带来的纸上写下:杨兰香。三个虽不漂亮但工整的字,一如母亲平凡却伟大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