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鳌龙沟的小胡屯驻扎着127连一个连的义勇军,对面的大胡屯则盘踞着日军一个中队,双方近得很,谁骂谁都听得清楚,但是谁也不开火,都在等着时机。
这时团部支援127连一门辽16年式迫击炮,随带两名炮兵。这两人一个是一杠一花的少尉,一个是仨横杠的光板上士。少尉二十多岁,俊得像个闺女;上士就看不出来年纪了,一脸褶子,一口大金牙。来了新人总得造个花名册,文书问上士多大岁数,他竟说不知道。少尉说:“你就给他写个三十五吧。”可是谁看都说这人得有五十三。
少尉管上士叫“师傅”,上士则称少尉“长官”,弄得大家稀里糊涂,你说这俩人,到底谁大谁小啊!不管忙闲,二人总是拌嘴。长官说:“师傅,睡觉时别老挤我,一身的酒味。”师傅说:“你再在我跟前照那小破镜子,我就给你摔个八瓣儿。”长官说:“你一脑袋高粱花子,守着我这大文化人,也不知学几个字。”师傅说:“请问大文化人,多少字能打死一个鬼子?”
连副私下里跟连长说:“团长说这俩人怎么怎么有能耐,可我咋看也不像那么回事啊!”连长说:“有他两个咱们打仗,没他俩咱们也照样打仗。团长的面子也不好驳,敬着他们就是了,指望个啥?”
没有战事,两个炮手见面就拌着嘴,大家乐得听他们打嘴巴官司。
这天天将黑时,大胡屯里日本人又是唱又是叫,闹得义勇军战士们心烦。大胡屯有个很大的土围子,鬼哭狼嚎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连长拿望远镜看了半天,但鬼子都在围子里,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连长说:“估计是又来了什么日本观察团。”有人提议:“搞个突袭,打死这几个鬼子官!”上士炮手一嘴酒气,插嘴说:“费那事干啥,几炮全轰死不就得了!”
他这话倒是说得轻松,那么大一个围子,敌人的位置也搞不清,怎么轰?众人早就想看看这二位的底细,一齐撺掇:“干他几炮,消消气!”连长想想,说:“那就支上炮,轰他娘的!”
谁知上士却眯缝起小眼睛:“现在不中,明天早上吧,日本人也不容易,让他们再睡一宿。”连长说:“算了算了,那就明天再说。”
第二天天刚亮,两个炮手真的支上迫击炮。众人远远瞧着,只见上士掏出酒瓶子,喝上一口,胳膊一伸,小眼睛一瞄;少尉装弹,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出去了,就听鬼子那边炸了锅。上士又是一口酒,又是一炮;又是一口酒,又是一炮。鬼子乱了营,一个劲地干号。
当天下午情报就过来了,真的是击中了日军观察团的住所,鬼子死了两个中佐,两个少佐,还有好几个尉官。全连上下,对两个炮手再也不敢小看了。
众人问炮手:“咋的就知道鬼子官的位置?”两个炮手笑而不答。晚上睡觉,少尉凑近上士问:“师傅,你怎么知道鬼子的位置?”上士说:“书本本上有,问我干屁!”接着,又有情报说日军准备进攻。战事临近,形势紧急,击中鬼子观察团这个谜就搁下了。
上面传令,趁日军大部队未到,各连发动突袭,争取主动。鬼子占据的大胡屯,围子是用碱土打的,本来就厚实,大冬天的,鬼子又在土围子上浇了水,冻成了冰,炮弹打上去就一个白点,打多少炮都没用。若是来硬的,日本人有机枪守着,上去多少死多少。总攻令已下,连长愁死了,夜里推醒两个炮手,问他们有何高招。
少尉说:“墙是轰不破的,得从门下手。”土围子的门是老榆木的,子弹打不垮,顶多穿几个眼,手榴弹又够不上。连长问:“用炮行不行?”少尉说:“连长,咱这是迫击炮,不能平射。要是有门平射炮,对准门,一炮下去就解决了。”
连长没招了,背着手往外走。这时上士从被窝爬出来,嘬着牙花子说:“迫击炮咋就不能平射?我看行!”连长回身问:“真的?那你说说看!”上士说:“连长,这事你莫操心,明天再说。”又是明天再说,连长已经晓得了两个人的根底,也不再问,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天一亮,战士们看见了怪事:迫击炮被顶在厚土墙上放平了,炮身上是厚厚的冰,与土墙冻成了一体。上士问连长:“是不是就轰那破门?大伙儿散开,我可要动手了!”
众人闪开,上士棉袄一脱:“爷们儿,开玩喽!玩命喽!长官,是你来还是我来?”
少尉也扔了棉袄,说:“玩就玩,我来!”上士一笑:“跟你闹呢,你连女人都没碰过,死了白瞎,我够本了,我来!”说着抓起一枚炮弹,大喊一声“走!”运足了劲儿,将炮弹推进炮口。
迫击炮跟别的炮不一样,要用炮弹去撞击炮筒内的撞针击发。迫击炮直立,或有一定角度,炮弹塞进炮筒里才能落到撞针上。炮身放平了,炮弹没法掉到撞针上,就击发不成。上士这是靠劲力硬让炮弹撞到撞针,这样迫击炮就可以平射了。但这也是绝命招,谁的反应也没有炮弹快,炮弹击发,送弹的人是逃不开的,不让炮弹打着,也得让气浪冲着,活命的可能极小。
上士一吼,轰的一声,一片火光。众人远望,那边围墙已经透亮。连长把枪一挥:“冲!”就这么的拿下了大胡屯。
打完仗,战士们回来找上士与少尉。固定炮的土墙已经坍塌,炮在老远的地方横躺着,只见狼藉的脚印和破碎焦糊的布条,就是不见两个炮手。战士们一齐脱帽,垂首,默哀。这时,营房里出来两个黑人,笑着说:“这是干啥,以为我们死了吗?”
神了,人人都说这两个炮手真是神了!两个人什么也没少,只是让炮口的火燎了一下,留下一身的水泡。
不久,大批鬼子援军赶到,义勇军转向下风。这天,双方又干上了,日军一个强冲锋,义勇军纷纷败退。俩炮兵拖着炮,跑又跑不快,就让鬼子给包围了。更糟的是,炮被鬼子击中,成了废铁。
上士掏出那个苏联式方扁酒瓶子,一下子喝个干净,把酒瓶子塞进少尉口袋里,说:“长官,这个宝贝,给你做个纪念。”少尉说:“师傅,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上士说:“师傅啥时候开玩笑了,这可真是个宝贝。你们读书人瞄准是伸出大拇哥,三点成一线。师傅我瞄准靠的却是这个宝贝,人家苏联的酒瓶子,直溜溜一条线,比大拇哥好使。”
少尉说:“这回你得说说怎么一下子就轰到鬼子观察团了吧?”上士说:“头天晚上我就看见一群乌鸦在围子上打转,那地上一定有鬼子扔的骨头,吃得上这些的一准儿是鬼子官。照那地方轰上三炮梅花点,鬼子官跑不了几个。”
少尉又问:“那怎么不当时就开炮,非得等第二天早晨?”上士说:“天黑了,乌鸦急着回窝,弄不大准。天亮时,乌鸦出来找食,全集中在鬼子扔垃圾的地方,这才好瞄准。过去师傅不告诉你这些,怕的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回不一样了,全告诉你。这回可不大好玩了,你是长官,你说咋办?”
少尉说:“跟鬼子拼了,够本就行!”上士说:“别他娘的瞎说,你爹还等你传种呢,听我的!”上士将少尉硬摁到一个弹坑里,说,“我活埋了你,不许动!”就将炸松的土埋在少尉身上,只留下嘴脸,又扯来一条死人的腿盖在他脸上,让他透气。
埋完了,上士说:“鬼子还没来,只要你不动,就能有条命。要是动了,你家绝户事小,你在世上白走一遭,连个女人都没碰过,岂不亏大发了!”
少尉说:“师傅,那你咋办?”上士说:“我不是你师傅嘛,这么多年,你见师傅死过一回没?放心,师傅就是师傅,师傅死不了!”少尉想了想又说:“你总笑我没沾过女人,你不也是个光棍?”
上士“哧”的一笑,手往嘴里一掏,少尉抬眼再看时,不禁大吃一惊。上士的牙这一会儿没了,脸已经瘪了。
上士摊开巴掌,掌心里一把金牙,说:“你懂个屁,我是有女人的!你看我的牙,全是金的。那年打扎赉诺尔,我偷着掰下死人的金牙,拿手榴弹砸了自己的牙,把金牙镶自己嘴里。我一颗一颗攒着,这金子,就是给我女人攒的!”说着上士把金牙一颗颗塞进少尉口中,“要是咱们全活了,你得还我牙;要是我死了,这金子你就送到齐齐哈尔东城——”
炮弹呼啸而来,上士飞上了天,少尉看得清楚,师傅的身子分散开来,只听得那头颅还在叫着:“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