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胜
这年春末,川西北某县龙门乡派出所的王军接到一个任务,配合“猎王”鲁七,进山猎野猪。
按理说,野猪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应该猎杀。这个县全境森林覆盖率达80%,生活着大熊猫、野猪、熊、野牛、黄羊等动物,早就划成了禁猎区。可自去年冬天以来,龙门乡一带被野猪袭击的人已经有十一个了,有两人还死在了医院。于是县里决定,要猎杀那几头凶性大发的野猪!
王军当过七年武警,而且枪法很好。接到这个任务,王军兴奋得不行,能够到大森林里真刀真枪地捕猎野兽,肯定新鲜又刺激。他收拾好行李,兴冲冲地出发了……
1.猎王鲁七
鲁七出身于猎户世家,自从政府禁猎后,他一直担任百丈岭一带的护林员。王军到的时候,鲁七已经带着两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等在岭下了。那鲁七六十来岁,个儿不高,黑黑瘦瘦的,右边脸颊深陷,只剩层肉皮。王军知道,那是长期使用长铳,因为后坐力,铳托摩擦造成的。这会儿,鲁七肩扛着长铳,穿着不合身的迷彩服,脚蹬一双黄胶鞋,裤脚用布条一圈圈扎紧,身旁蹲坐着一黄一麻两条猎狗。那两个汉子也和他装束差不多,身旁都跟着条猎狗。
打过招呼,王军便急着要动身。鲁七却指着王军背的大背包,说:“这里面都装的啥?”“帐篷、睡袋。”鲁七一眯眼,笑了:“你这同志,咱不是去旅游,这些东西不用带,带了反倒累赘。”王军本想争辩,可想到出发前,所长反复交代过:鲁七是这森林里出了名的猎王,啥事都得依他。王军只得不太情愿地将背包留下,出发了。
一路上,王军走在鲁七身后,不住地打量他那支长铳,心里纳闷得不行,忍不住问道:“大爷,你就用这铳打猎?咋准星也没有?”
走在王军身后的是鲁七的徒弟大虎,他笑着说:“当年咱师傅用这支铳打猎时,队里得派十来个壮劳力跟着,才抬得走打下的野物呢。准星嘛,全在心里装着。”
王军不太相信,又问:“可是这种长铳,打一发后又得重新填引药、装钢珠,好慢啊。”他拍了拍自己肩上的自动步枪,觉得鲁七他们的装备真是太落伍了。鲁七的儿子鲁龙闷声接上话头:“咱爹填引药装钢珠,只要五秒钟。”
说话间,四人翻过百丈岭,入眼便是莽莽苍苍的大森林,一直延伸到天边。风从树梢上吹过,树林像汹涌的波浪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眼前有好几条掩在杂草中的小路,大家停下脚步,全都齐刷刷看着鲁七,等他发话。
鲁七爬上一块巨石,拧着眉头望了好一阵后,用右手食指蘸了些唾沫,然后笔直地竖在眼前,一边慢慢移动手指,一边抽动鼻子,大口大口吸气。好一阵工夫,他才跳下来,指着向左那条山道,说从这儿进。
王军不明白那是做什么,便悄悄扯住大虎打听。大虎说师傅是在测风向,嗅气味呢。各种野物的气味不一样,特别是大野物,只要顺着风口,有经验的猎人凭着灵敏的鼻子,就能辨别路上有些啥野物。
看看干巴瘦小的鲁七,王军将信将疑。他悄悄用力吸了几口气,明明只有浓郁潮湿的树叶气息嘛。
2.白毛猪王
走了两三个小时,几个人已渐渐进入森林。越往里走,王军就越紧张,不停地提着枪带。大虎见状说笑开了:“王同志,还早着呢。如果运气好,一两天能堵住它;运气差的话,十天半月连猪毛也找不着一根。”
王军有些失望。他还以为,上山用不了多久,就能跟野猪短兵相接呢。大虎说,野物前些年被打怕了,现在贼精,闻到人的气息老远就避开了。“可它们为什么敢袭击人?”“因为去年冬天雪下得厉害,野猪本来吃草,可饿急了就会吃其他动物,吃过肉沾过血,凶性就出来了。况且,那猪可是猪王,凶性就更大了。”“猪王?”王军有些莫名其妙。
“哈,你没听受伤的人说那带头袭击人的野猪样子吗?”
王军只听说,带头的野猪身上长着白毛,差不多像牛一样壮实。但猪王一说,却从来没听过。
“森林里的野物,其实跟人一样,都有个首脑。咱们这八百里森林,那白毛野猪,便是野猪里的首脑,猪王。”
王军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见过那猪王吗?”大虎摇了摇头,却朝鲁七努了努嘴。鲁七像背后生着眼睛,不等王军问,便自顾自地说道:“那猪王,我见过。”说着站住了,让大家都休息一会儿,自己坐在石头上,微闭着眼睛,讲开了……自从担任护林员,我经常一个人进山巡林。三年前的初夏,我在山里转悠了一天,到了傍晚,找了处岩窟打算呆一晚。山里的夜晚很冷,得拾些柴火燃着取暖。我正往前面空地里走,突然听到岩窟后的那片林子里传出嘶吼声。我轻手轻脚,来到了那片林子,伏在树后,往里一望,呀,那场面,真让人差点儿喘不上气来!
林子中间有一只足有两米来高的老熊,黑得发亮的皮毛上沾着不少血迹,肩胛处还在咕嘟咕嘟往外冒血。它正半蹲在地上,张着血盆大口,不停地狂吼,用掌狂怒地刨着两边,不多一会儿,便刨出了两个坑来。隔着它一米多远,有一只门板样宽大壮实的野猪,斜坡样的长嘴低低地触在地上,白森森的獠牙直竖着,身上的箭毛全都钢针一样。平常的野猪都是棕黑色的箭毛,这野猪却怪,身上的毛黑一团白一团。
对峙了一会儿,老熊猛地站起来,撑开蒲扇一样的巴掌,“呼”地向野猪拍去。在山里打猎的谁都知道,一怕熊坐墩,二怕熊拍掌。那一巴掌,几百斤力呢。我的大徒弟就是被老熊一巴掌拍中,整个左肋到胸膛,全压成了一块。说时迟,那时快,白毛猪“呦”的一声怪叫,呼地蹿出来,向前直撞到老熊的腿上,老熊“轰”一声倒在地上,那一巴掌擦着猪尾巴拍在了地上。
老熊见捡不着便宜,便不敢恋战,爬起来嗷嗷痛吼着,要往树林里蹿。按说吧,咱这森林里从来都有“一猪二熊三老虎”之说,熊在野猪面前虽然讨不了便宜,但野猪对熊一向也是穷寇莫追的。可那只白毛野猪却不肯善罢甘休。老熊才一转身,它又像飞蝗石一样弹了出去,狠狠撞在了老熊的后背上,尖尖的獠牙全撞进了老熊后背里。
我瞧得是惊心动魄。那白毛野猪撞死了老熊,回过头来用血红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我藏身的树。我知道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可是它要攻击我的话,总不能眼睁睁等死吧,我端着长铳,只要它一冲过来,便搂它一火。可那白毛野猪像明白我的心思,知道我不会主动攻击,突然拧过身子,两只后脚在地上一阵猛刨,石子、泥块下雨般向我飞来,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它自己“嗷嗷”叫着跑远了。后来,我再也没见着这白毛野猪了。
3.邪恶的野猪
鲁七的故事讲完了,王军瞪着眼睛,啧啧惊叹:“这野猪太聪明了!”大虎说:“野猪在大森林里,既要防备着人和其他猛兽,又得为生计奔忙,所以在咱们这里,野猪才是真正的‘森林之王’,所谓的‘百兽之王’老虎,只排在第三位呢。要不,我也给你讲个我亲历的故事吧?”这时候,鲁七吆喝大家继续赶路,大虎一边走,一边打开了话匣子——十八年前,是我跟师傅的第七年,师傅说我可以单独当打匠了。我们这儿称打猎的人,都叫打匠、打枪客,也是匠人的一种。但临走的时候,师傅告诫我,说我心毒了些,如果不改,会出事的。你别笑,啥叫心毒?我一会儿讲你就明白了。我啊,差点儿因此赔上了条命呢。
那天,我一个人到了鹰嘴岭下。那时候,鹰嘴岭黄羊、麝鹿成群结队,轰一枪过去,好歹都能打下几头。当然,也是打匠们心毒了,现在鹰嘴岭黄羊、麝鹿再难得见一头了。唉,说远了,还是说野猪吧。
我上了鹰嘴岭,黄羊没见着,麝鹿没见着,先见着的,却是头野猪!那野猪皮包骨头,獠牙也断了,眼圈上生满了白屎,成群的苍蝇围着眼眶打转。我几乎不假思索,刷地便把枪铳顺了过来,对准那野猪的脑袋。俗话说,豹子打头虎打脸,野猪打横熊打眼。正经打野猪,得站在猪侧开枪,如果一枪不死,野猪受伤,凶性就上来了,拼着老命往前猛冲猛撞,那獠牙,碗口粗的树都能凿穿。咱们这儿的打匠,死在这一撞上的不知有多少。可当时形势所逼,只能面对面干上了。
我手里端着枪铳,心里却咚咚跳个不停。这林子里,野猪从来是三五成群的,好像咱们人,总是一家人拢在一起。真要猎野猪的话,打匠们从来也是几人一道,打的打,围的围。这皮包骨头的野猪我倒不怕,因为它站着时四只脚都得呈外八字,才支撑得住,老啦。但我怕附近还藏有其他野猪。正在我心神不宁时,那野猪前脚一软,扑地跪下了,眼珠子眨巴眨巴,像是在流泪。可我当时太紧张,见它一动,一枪就搂过去了。到底心慌手颤,一铳的钢珠铁砂,全擦着猪脊梁过去,打偏了。那猪“嗷”的一声,猛地挣起来,我原本以为它会冲撞过来,赶紧侧身闪过,没想到那猪拧过头,转身就跑。我当时也真是鬼迷了心窍,不然师傅说我心毒呢。我一边往铳里填药,一边追了上去。我边追边装,十来步的时间,一铳药已经装好了。可我瞄了几次,却没法搂火。人老成精,这森林里的野猪老了,便成了妖了。那野猪好像明白我的心思,我站住脚瞄准,它就东一下西一下地跑,根本没法瞄准。我年少气盛,打定主意要灭了这妖怪,便一路紧撵。看看就追了七八里地,来到棵大树下,那野猪突然不跑了,侧着头,一边砰砰撞树,一边呼呼喘气。我一看机会来了,一枪过去,打在猪头上。等我刚走到死猪身前,一头老熊从树洞里扑了出来。原来,这野猪成心拼了命,要拉上我同归于尽呢。它知道这树洞里藏着头老熊,便把我引来,先浪费了我的弹药,然后将赤手空拳的我,“送给”了老熊……
4.真正的打匠
如果说鲁七的故事让王军听得惊心动魄,那大虎的故事,就让王军感到胆战心惊了。他连忙问:“那,你是怎样才脱的身呢?”
大虎苦笑了一下,也不说话,解开迷彩服的扣子,露出胸膛。王军一看,差点儿惊呼出声。大虎的胸膛上没有乳头,也没有肌肉,就几道指头粗细的紫色疤痕,从左腋窝一直延伸到右胸。大虎扣上衣服,摇了摇头,叹息说:“打那以后,我才算是明白,师傅为啥说咱心毒了。啥事啊,都不能做绝,咱打匠,更要如此。不然,要遭报应的。”
正说着,猎狗突然兴奋起来,冲到风口一齐狂吠。王军心里一惊,野猪出现了?
鲁七几步纵到风口上,朝前面灌木丛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拍拍猎狗,止住它们的吠叫,说:“是野猪。但不是咱们要找的正主儿。别惊动它们,咱们继续走吧。”
王军也站到风口上,用力瞪大眼,却只看到树在山风里轻轻摇晃。大虎笑了:“王同志,你可不能跟师傅比。别看师傅已经六十有七了,那眼力,谁也比不上。”他一边走,一边又给王军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