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闻香识此乡游走在普罗旺斯,人们很容易痴迷于眼前的风景,却忽略了鼻尖下无处不在的暗香浮动。在这里,我们的嗅觉不经意间就能饱享一顿芬芳的盛宴。过此乡而不辨其香,至憾也。所以在此我要列举数种我所挚爱的普罗旺斯之香,以飨读者。
咖啡馆 由于近年来吸黑烤烟的人日渐减少,咖啡馆里的气味已不如从前强悍刺鼻,但依然是那么独特而浓烈。我尤其喜欢那里大清早刚开门时混杂的味道:有新磨的咖啡扑鼻而来的浓郁芬芳,其中交融着热牛奶的甜香;抹着厚厚黄油的烤面包和新鲜出炉的法棍面包焦香诱人,地板上留着一层淡淡的清洁剂的味道,让人舒心。如果你能抢着第一个翻翻当日的《普罗旺斯日报》,还可闻到清晨新印出的报纸那沁人心脾的油墨香。
薰衣草 从薰衣草香皂到薰衣草冰激凌,凡是加了薰衣草精华的东西总是那么沁人心脾。不过,最令人心旷神怡的还是来自于你路边信手采来的新鲜薰衣草。把花儿放在手心轻轻搓揉,然后深吸一口气。浓烈纯正的芳香即刻细细密密地填满你的鼻腔,让你的嗅觉为之一振,顿感提神醒脑。
蒜头 口味重的人常常会过量使用。在我看来,少放一点,味道或许更好。在我的印象中,马赛有家擅做普罗旺斯鱼汤的饭馆最会妙用蒜头。在你跨进店门的那一刹,一丝淡淡的、却又无可置疑的蒜味迎面拂来,那是用蒜头擦抹餐盘的气味,夹杂在略带海水咸腥的空气中,挑逗着你的味蕾。还没入座,食指大动的你就决定要点上一道了。
香料 在普罗旺斯的乡间漫步,犹如在香草的海洋里畅游。信步所至,鼠尾草、迷迭香、野薄荷、海索草、百里香无处不在。虽然在厨房里也能见识到诸多香料,但是在野外新鲜香草的气味却更加浓烈而令人愉悦。新鲜香料和超市货架上袋装的干巴巴的“下脚料”有何区别,你只有亲自闻过才知道。
甜瓜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关于普罗旺斯的记忆飞快闪回,定格在从卡维隆到梅纳村的那段驱车旅程上。一路之上,车里那盘熟透了的甜瓜是我对普罗旺斯最初的印象之一。当时尽管车窗完全开着,甜甜的、浓烈的、叫人无法抵御的瓜香弥漫在车内。那个曾有诗赞云“滋润着唇喉,快意着胃肠”的家伙忘了添上一句“还挑逗着鼻腔”。
松露 不是每个人都喜爱黑松露的原味。那是一种恣情、狂野而浓烈的气味。近乎于熟透将要腐烂的味道。我却沉醉于这种气味,部分是因为它拉开了冬日欢歌的序幕:雾浓霜重时节的日出,萧瑟山间漫长的独步,熊熊炉火旁的无数夜晚,以及炖牛肉、豆焖肉和适合冬季品味的美酒。当然,偶尔还能享用那鲜美无比的松露煎蛋卷。
茴香酒 如果要绘制一张闻香识普罗旺斯的地图,茴香酒必定位居正中。在任何一家地道的普罗旺斯酒吧中,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淡而分明的茴香和甘草的味道。许多顾客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潮湿的泥土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一场及时甘霖,暑气即刻消散,空气随之清新,四处飘散着凉爽、甜美、能让万物复苏的气息。垂死的植物重新焕发生机,森林火灾的隐患消失无踪。那是我一生挚爱的气息,那是永远能令我身心舒畅的气息。闻之如获新生。
返璞归真的乡村生活你会发现,在普罗旺斯,人们对于刚刚过去的昨天,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
一种浪漫,一种现实,每种都通过他们购房置业的选择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浪漫派人士一般都是年纪较轻、经济富足的夫妻,刚从欧洲北部的某座城市搬到这里来。对逝去的昨天,他们怀着一往情深的痴迷,希望自己在普罗旺斯购置的老房子能尽可能保持“真实”的原貌。小小的窗户、低低的天花板、凹凸不平的地板、昏暗逼仄的楼梯、密如蛛网的管道、稀里哗啦的屋瓦、吞云吐雾的烟囱——这一切,在腻烦了都市公寓一成不变的井然有序的人们眼里,非但不是什么严重缺陷,反而充满了魅力。田园生活的趣味,就在于这点儿古雅、这点儿新奇。
他们自豪地接待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每拨客人都要学会容忍敬请他们包涵的不便之处。
在发现自己和蝙蝠同居一室时虽然吓了一跳,却无任何怨言。房间的门都是按照中世纪时代人们的身高设计的,今天的客人进出时往往忘记弯腰而撞了头。他们咬紧牙关、费劲气力,学着使用爷爷辈的卫生间里曲里拐弯的设施和厨房里七修八补、破烂不堪的古董炉子。然而,对这些文明生活的种种障碍,主人家不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颇以为荣。显然,他们深深陶醉于他们所谓的“返璞归真”的生活。
与此同时,这所老房子原来的主人——一对在普罗旺斯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夫妻——正为晚来得福而暗自欣喜。房子卖了好价钱,夫妇俩搬进了一座摩登的小别墅,有着双层玻璃窗、中央电暖气和设施齐备的厨房——他们梦寐以求的美式厨房。对昨天的生活,他们没有丝毫留恋;过去的一切简直刻骨铭心。他们不会忘记,孩提时候不得不跑到户外厕所方便,凛冽的西北风几乎要把人从座板上掀下来;想痛快洗个热水澡,对后勤保障无疑是种挑战,因为一次只能打一桶热水;漫长的冬天石头地面寒气逼人;屋顶上裂缝纵横;呼啸的寒风直往密封不好的窗户里灌;日复一日为了生活辛苦劳作。难道这就是迷人的乡村生活?算了吧。
在古朴与现代两种风格的住宅之间,还有一种只能在杂志上看到的房子,完美得叫人嫉妒,某种特定品味的典范之作,融经典的建筑样式与二十一世纪的便利设施为一体:简直就是一座改造后的王宫,或许还配备了一个室内游泳池。我总认为这样十全十美的宅子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摄影师拍照用的。房子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入住;至少绝对没有拖儿带女、养猫养狗、呼朋唤友啥都不讲究的一家子入住。时尚人士和摄影师可能偶尔住过几宿,不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我曾有幸参观过这样一个地方,和原来的房主(一位农夫和他的妻子)一道儿。
现在的主人邀请我们参观被他们翻修一新的房子,谁都看得出,大手笔的投入物有所值,普罗旺斯的乡下老宅摇身一变,豪华赶超曼哈顿的公寓楼。房子的一切都是那么美轮美奂,直到我们被带到客厅隔壁的一间多媒体视听室。主人兴致勃勃地介绍说,漫漫冬夜,他们要在这里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看电视、听音乐消磨时光。我们也情不自禁对着满屋闪闪发光的高科技配置啧啧称赞。突然之间,什么东西引起了农夫妻子的注意。谁能看出这就是当年布鲁诺叔叔自杀的房间呢?她对新房主说,那些沾过血迹的石头地板还好清理吧?
八月风暴这又是一个天道不公的例子。普罗旺斯一年中最猛烈的风暴居然发生在旅游季节的黄金期。春天和初夏艳阳高照。接下来的七月天干旱少雨,气温有时会蹿至华氏80度。紧接着,旅游的旺季八月鸣锣登场了。
仿佛基因程序使然,几百万的法国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姑八婶、大伯小叔,乃至猫猫狗狗——全把自己打包压缩,塞进汽车火车飞机,挤进南下度假的炼狱之旅。美名阳光大道的南下高速公路上,在八月的第一个周末上演着叫人大汗淋漓、几欲窒息的拥堵噩梦,堵塞车辆常常排成25英里的长龙。火车里人满为患,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更可怕的是每名旅客都拖着17大件行李。而在机场,行李管理员们迎接八月人潮的传统方式是撂挑子不干。可无论如何,度假者们在历经八十一难之后,尽管精疲力竭、尽管怒气冲天,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准备享受普罗旺斯的曼妙人生。
热。酷热。无法忍受的酷热。数周高温,滴雨不下,普罗旺斯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电暖炉。骄阳灼烤着山冈和村庄,晒焦了草地,熔化了柏油碎石路,烤得土地龟裂开来,晒得这些皮肤白皙的北方来客红得像大虾,脸上身上火辣辣的疼。日落之后很久,余热依旧蒸腾。石头摸上去还发烫,空气如同凝固一般,不见流动。
生活的节奏变得异常迟缓,漫长炎热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
八月中旬,暑热似乎有了些微退却的迹象。气压变得很低,几乎令人窒息,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了乡村:刺耳的蝉鸣戛然而止,像被谁切断了电源。这是暴风雨随时来袭的征兆。
一些人,不管是出于紧张还是谨慎,立刻忙着检查房间,拔掉所有电源插头,电脑,电话,传真,电视,音响,一个不落。他们知道,一旦暴风雨来袭,所有电力供应都会被切断。但是,在那之前,一道道划破长空的闪电会先行登场,那是大自然对高科技的反戈一击,威力无穷,足以摧毁任何灵敏的电器主板。
随后雷声由远及近咆哮而来,而后在人头顶之上轰然炸响。你会本能地抱头蹲下。待一会儿抬头看时,第二轮的闪电又开始了,耀眼的强光持续数秒,瞬间勾勒出树木、岩石和房屋的轮廓,清晰刺眼地印在漆黑的天幕上。但是,雨依然没有落下。只有等这电闪雷鸣收兵之后,暴雨才会汹涌而至。
大雨既至,起初是豆大的雨滴倾洒而下,涤荡了空气中的暑热,浸润了流火般的大地,湿润的泥土散发出诱人的气息。然而数分钟内,雨滴变为雨柱,倾盆直泻,顷刻之间淹没田里的庄稼,填平车道两旁的水沟,在石板路上溅起齐膝高的水花,忘在屋外的书被泡成了纸浆。老天爷慷慨地将两三个月的雨量在半个钟点内赐给人间。然后,他突然刹了车,转眼间雨歇天霁。次日清晨,天空又是一片湛蓝。
不过在房子里,豪雨的残部并未退去,下水道里、蓄水箱中、水暖管的U形弯头内到处都是。地下汇集的暗流急于找到疏泄的出路,汩汩作响。拧开水龙头,一向温和的它却猛打喷嚏,吐出一股股的黄泥汤。还有更奇怪的呢。厨房下水道里的垃圾——又破又烂的生菜叶,乱七八糟的茶叶末——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涌进抽水马桶里。那些习惯了城里先进管道设施的游客们看了这个莫不大惊失色。哎,他们说,还真没想到在普罗旺斯会遇见这个。
老屋麻烦多这是普罗旺斯从事老房翻修的专业人士最爱用的一个词。建筑师和泥瓦匠们一刻不停地把它挂在嘴边,电工们也时不时地提到它,就连油漆匠们也不例外——在他们无论怎么解释、客户都听不进去的时候,“老屋麻烦多”就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这其中有何奥妙可言吗?原来这简简单单五个字,恰是一条最有效的免责条款,模棱两可得恰到好处,无限阐释任君发挥,适用于因工期和费用产生的一切矛盾。其核心就是把责任一股脑归咎于老一辈的工人,而妙就妙在这些人早已不在人世,死无对证。请听我细细道来。
第一点要搞清楚的是一座老房子可没有什么电路图之类的先进玩意儿,就算它里头走了线、通着电,也没有任何标示出水暖管路和地下暗沟的图纸。因此,整座屋子就是一个充满悬念的迷魂阵。你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你能一眼看见的:石头铺的地面,梁柱支撑的房顶,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厚墙壁。
于是,被房子坚实外观迷惑的你放心大胆地开始凿壁破墙,比如多开一两扇窗户啊,在两间房之间加开一道拱门啊——“都算不上什么大动作,”你自以为如此。随着手提电钻火花四溅,开墙工程上马了。然而突然之间,一切工作戛然而止。第一个小麻烦出现了。这墙并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坚固。两百年前,不知是哪个可恶的泥瓦匠偷工减料,墙体竟是用沙子和碎石填满的,如果用电钻再来那么一下,整道墙准会轰然倒塌,那漂亮的天花板也会随着遭殃。
说到漂亮的天花板,怎么竟会没有人发觉横梁上那些可怕的蛀虫眼儿?或者厨房里那些年深日久的水渍和霉斑?受了潮的部位泥灰皮儿直往下掉。还有,是什么气味这么奇怪、这么难闻?一个个的小麻烦甚至大麻烦接踵而至,让你应接不暇。每次问题出现,工人都耸一耸肩,对你报以同情。你问他们搞定这些麻烦得花多长时间、多少钱。他们又耸一耸肩。这可说不上。老房子嘛,就是麻烦多。谁说得准呢。于是,原来的施工计划转眼就化为美好的泡影,维修预算成了填不满的窟窿。想赶在春季完工是不可能了,如果能在圣诞节前搞定就算不错了。
还有一些小麻烦不属于房屋结构的先天缺陷,而是由自然因素造成的。要是屋檐下发现了马蜂窝,施工自然要停下,直到消防队的灭蜂组赶来救援。又比如,屋旁老梧桐树的根系侵入了化粪池。蝙蝠把家安在了通风井里。或者,最让人恼火的,山羊留下的痕迹。
过去,人们在冬夜把山羊圈进屋内避寒是很常见的,有时在房子旁边的小屋,有时就在房内。不难想见,关进室内的山羊会在地上留下它们的印记。而且它们还喜欢在墙上磨蹭身体,石头或灰泥表面涂上一层看不见的油脂。这样累积个二三十年,一层厚厚的山羊油就会深深渗透进地板和墙面,由于没有及时清理和翻修,很难再恢复原样。无论是用高压水枪冲洗,还是用漂白剂擦拭,或者用油漆一遍遍地刷,全是白费力气。空气里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羊膻味。所以在察看一所老房子时,一定要信任自己的鼻子:因为你当时闻到的,常常就是你今后得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