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雪飘洒。成群的雪鸟
落入远处光秃的丛林
它们呱呱齐鸣；令褐色的
枝桠变黑。一个少年在旷野
雪鸟每年飞落那片楝树林
一册画卷放置膝上，摄影师
双目微合，形体几近虚化
炉水发出声响；画册滑落地上
室内弥漫丝丝热气
（他看见身体某处让白雪透亮
他已原谅人世。黑色消隐
天地之间，白雪在填充……）
2
夏日，他看见一条笼中的老虎
往左三步，往右也是三步
他想独自远行；一个人想到
远处去发现自己是什么人
他要到荒山野岭，到危险中生活
“几个月后我们再见
或者永无再见之日。”
临行前，他握着友人的手
给自己的话惊吓了一下
3
现在，连绵的山脉已移入内心
在平原上行走，一恍惚
就跨进那明晃晃的戈壁
如同版画的高原田垄
行驶在从Ａ城到Ｂ城的柏油路上
他注视着路标：和Ｂ城越来越近
而与Ａ城越来越远了
一朵白云飘浮在铁路上空
他注视着它，伴随他抵达Ｃ城
他已缺乏对城市想象的热情
——“是蓝天衬托了这白云
还是白云烘托着蓝天？”
4
一只羔羊在注视
一只羊占去了画面的三分之二
它的背景是一线蓝天。一只羊
像停泊的一朵白云
这是他所要求的效果
他几乎跪在雪原的斜坡
把一只羊羔摄入了镜头
当黄昏归来，那只羊消失
进入了藏民的肚腹
“是你挽救了一只无辜的羊羔。”
5
你回到小城。带着
梦幻的眼睛打量它
从异地归来，你没有
引起人的注意
你握住一个人的手
他吃惊地望着你
你是一个让人吃惊的人
其实是你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你离开小城，是为了
如在梦中打量它
梦中你找到一个不在的女人
一切在秘密之中进行
你在更深地认识你自己
“在众多的现象之中
我发现自己也是一些现象。”
6
摄影师双目微合：过去的村庄
在内心重现：清亮的河水
绿色的水草根须飘动
植物反复出现。飞鸟叫鸣
柳絮漫天飞扬
人们在时令下劳作
清明：人界与冥界混淆
失散多年的姊妹打村头走来
头戴竹叶斗笠
堂前神龛供奉着祖宗肖像
他看到繁衍的一代又一代
埋怨他们不知他是谁
7
大巴驶向高速公路入口
他看到了省城的教堂
图书城。摇滚音乐会
他有些紧张；每次的到达
就是离去。这座城市像
一个妓女，他既爱又恨
这座城市庞大却没有天空
硕大的广告牌。渺小的人
你看那如同蚁群的出租
你听那日夜流淌的下水道
它们要到达哪里
春天来了看不见柳枝萌芽
雪落下来没有动物的蹄迹
密集的人群中，他觉得
寒冷；脊背沁凉
他把背朝向冬日的阳光
光线从楼群的缝隙照过来
他独占了整座城市的温暖
8
他热爱那河水、树木
远山峰巅停泊的白云
阳光照亮的水痕。树枝上的
鸦雀巢。农民在田野里
沿河行走，他与周遭的景物
是一体的；水养育他的肉体
和灵魂；鸟让他想到
古老的神话与先民
与大地最初的约定
阳光大面积覆盖了所有生灵
一切都在向上生长
“橡树，我是多么愿意
住在你们中间！”
请原谅，我是多么忧伤
田野里没有了漫游的野兽
我们的村庄不再是从前的村庄
“这个世界，人从肉体
到心灵都残缺了。”
9
阿娟，我跟你拍摄的
那张人头像，它不是你
它是我构造出来的幻像
阿娟，你是不在的
那只羊羔是不在的
你和我都是不在的
“我们能拥有什么？
什么是我们的？
除去这一生创造的作品
积攒的几万册藏书
它们最终也要消散
摄影师在叩问自己
他发现爱过的女人阿娟
大腿上的黑色印记
“我能拥有什么？除去
每天早晨夹杂灰尘的空气
浓厚的雾。贫穷的风声。”
“但你毕竟留下了那些作品
那只羊羔占去画面的三分之二
它一眼不眨地望定你
是你让它留存下来。”
摄影师在漫游中回到那只《羊羔》
屋子里的热气渐渐消散
摄影师拾起地上的画卷
199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