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5115600000099

第99章 包产到户(1)

“我家庭庭和老猪打起来了,都快来劝劝他俩吧,庭庭眼看要出人命啦……”

张翠花站在下村崖边扯着嗓子朝村里喊。在天才刚刚亮的早晨,张翠花的喊声清脆尖利,惊天动地,呼唤得能吓死个人。听到张翠花的喊声,柏村人都放下早起手头正忙着的手头活,呼呼啦啦地互相打着招呼往下村老猪家跑。

老猪又是何许之人呢?老猪又算柏村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读这本书的各位先生和女士们,你们不用着急,笔者会慢慢地给大家详详细细地作一番介绍。

猪者,除了吃就是睡,挨刀之畜类也。把人比作猪,是说这个人懒得出奇之谓也。懒就懒些吧,那是他个人的事情,人家不好好活,倒也没甚。老猪他爹虽然也懒得出奇,赖好还有个女人做伴终生,又生下了老猪他们兄妹俩,也抚养他俩成了人,在人世上还留下了一个念想。然而,老猪比他爹还不如,他把父母好不容易给他娶回的一房媳妇,像赶鸡鸭一样打飞了。此话怎么讲?咱还得慢慢说。

李沟河在婚嫁上有个习俗——换亲。顾名思义,也就是说谁谁家因贫给自己家的男孩娶不起媳妇,就把自家的女儿嫁给另一户家境一样的男孩,另一户的女儿又嫁过来,给自己家的男孩当老婆。老猪的老婆不是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换来的,他是三倒油葫芦——在三家中——倒换成的。这种配对法在李沟河有史以来尚属特例。怎么个换法呢?老猪跟甲家的女儿成了夫妻;甲家的男孩娶乙家的女儿做老婆;乙家的男孩又跟老猪家的妹妹成一对。这种用数学排列法的配对法,既不伤公理,也合乎伦理。穷人家给自己的孩子娶不起媳妇,用这种掂兑的办法促成好事倒也不错。可问题也不少。在三家中,只要有一家在婚姻上出现了问题,另两家的日子就不能安生过。最后的结局常常是另两家已经过在一起的小两口把日子过得再有多么甜甜蜜蜜也只能分崩离析。

老猪的父母在世时,因为他们俩很会死乞白赖地胡搅蛮缠——无非是能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邪劲相要挟——还能维持住老猪岌岌可危的婚姻,也能尽量地把三家的事情扯扯平。等他们俩脚跟脚地先后殁了,老猪的婚姻首先解体。

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能一直忍受得了老猪的瞎糟蹋,跟上他瞎过一辈子、误了自己的终生呢?可奇怪的是,等老猪的漂亮女人跟一个摇拨浪鼓的野汉远走他乡后,并没给另两家的小夫妻带来离散的结果,他们两家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如日中天。老猪干瞪俩眼只好认了已成的事实,他是没有能耐去挑散那两家小夫妻们的恩爱生活的。

老猪好吃懒做,成年累月不是装肚疼就是耍鬼抽筋,一个月上不了几天地,生产队算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不上地就赚不下工分,每年生产队里除了给老猪分点人口粮,占分粮多数的工分粮,他每年下来只有个十来斤。

老猪的吃法和常人是不一样的,他是把五谷杂粮不去皮,胡好不分、烂了的也算,混在一起煮得半生不熟的瞎吃。就这样,粮食不到小半年已成精光。

其他月份,老猪就有一顿没一顿地要挨饿。老猪自有他的办法——能吃死睡,一次吃饱喝足能睡五六天。李沟河每到春夏秋三季,把各个生产小队的羊群合在一起,白天放牧,晚上在各个生产小队需要基肥的空闲地里轮流卧羊。有一回轮到柏村卧羊,有一天,放羊人中午吃的饸饹饭剩下不老少,已然馊了,倒了可惜,放羊人喊老猪要不要。老猪不说什么,嘴里嘟嘟囔囔着,用大号洗脸盆满满当当地把饸饹端回来,一次吃净,整整睡了七八天。村里人都以为老猪断气走了人,有管闲事的,到他的窗户下拍着窗棂喊,千呼万吼总算把他叫醒了。

老猪不识好歹地朝窗外骂:“吼喊什么,你吼喊个屁?你们家是不是死了人?”

喊他的人很秽气,没趣地离开了老猪家的那扇破窗户。开始时,老猪的妹妹和自家的男人还截长补短地给老猪送点吃剩的秕谷杂粮,时间不长已然打兑不起,也就只好由他去了。老猪倒也不生气,饿了,就拣外面灰堆上的死猪、死鸡、菜帮菜根、烂果和烂果皮,凡是在他看来能进肚的东西,他拣回来一锅烩地煮着吃。老猪的吃食跟猪吃的一个样。可是,老猪不管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病没灾。奇也怪哉!老猪虽然过得不是人的日子,却有一点好处,从来不偷不抢不去找人要吃!别人家放到院子里的刷水桶里、对于老猪来说有能进肚的东西,但是,他从来不拿正眼去瞧一瞧。老猪乞食的地点总是柏村上下两堆倒圪渣的灰堆。老猪懒得出奇,村上人能把他给恨死。老猪又有这么点好处,村上人又都觉得他可怜,又很怜悯他。村里也有人隔三差五想给老猪点吃的,他还嫌讨厌,总是愤愤地说:“你给的这点东西还不够我塞牙缝,麻利端走,再不要这么小瞧人……”弄得给老猪吃食的人哭笑不得,也没法跟这样的人吱个什么声,只好愤愤地端碗走人。村里人因为感激老猪,所以,生产小队每年照时巴节分给了他除工分外的人口粮,也没有人说闲话。反正都是公种的,自己虽说吃点亏,也吃不到哪。

柏村人就是这样的,自家的日子过得再埋汰也不做违法的事,再懒也不偷吃,再让人看不起,也绝不伤天害理。这就是柏村人约定成俗的规矩,这就是柏村人道德的底线,这就是柏村人正气的原则。你要不信,老猪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

柏村人见惯了老猪,习惯成自然,没有觉得出他有什么奇怪。如果你是个陌生人,第一次到柏村,猛然间在柏村的什么地方碰上了老猪,准能吓得灵魂出窍,怕个半死。都想见一见老猪的样子吗?不用。还是由我给大伙作一番介绍吧。一入眼,粗看老猪,不用说,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他那一副蓬头垢面,垢面上的两只眼睛因煮吃食被烟熏火燎后,又让他的两只脏手经常瞎擦抹,红肿得成了两个大烂桃。再看老猪的身上,他因拣拾食物被烂瓜烂果绊滑倒,经常被跌得到处都是浓烂的伤口,伤口从衣衫褴褛的破洞中露出来,苍蝇见了人还嗡嗡着在上面爬,赶都赶不走,龌龊得让人恶心得不敢多看。再细看,老猪伸出的手红肿肮脏,满脸发青。老猪的脸孔长,直鼻子,一颗硕大头上的头发从不剪刮洗涮,像乌鸦窝。老猪因长期不劳作,多数时间是躺在高低不平的草窝里酣睡,使得他整个身子的背变驼、腿变弯,不过,两臂看上去倒还结实有力。

挨近了瞧,老猪有一个宽宽的前额,薄薄的、苍白的嘴唇经常被一种抽搐的动作拉长拉紧能怕死个人……

“社会主义养活着这么个老祖宗、老吃才,怎么行?”

改革开放的浩荡春风已经在太行山上柏村这么个小小的山村里扬起了风帆,人们的思维模式在发生着悄悄的也波澜不惊的变化。这天早晨,柏村的年轻人们这么议论着,结伙去找大队主任兼小队队长的李庭庭要说法:“主任,你一直总这么惯着老猪,总这么对待老猪,我们很有意见。再这么下去,我们也罢工不下地了。都什么年月啦,还白白养活这么个半吊,死猪!他又不能真像猪一样让人杀了吃,他是头一身硬肉烂筋的人猪,杀了也是个废物。当下政府号召养贫不养懒,这道理你难道还没有我们懂?”

庭庭想想也对。老猪几十年来欠下了小队口粮钱的窟窿一直补不上,积攒下来已快够柏村全小队劳力分一年的红,再这么拖下去也确实不算一回事情。

孝敬爹娘还讲个道道呢嘛?社会主义说是不让饿死一个人,也不能这么个样的一直瞎干呀!眼下,这个浅显的道理,庭庭刚刚才搞明白。八十年代初期,别说柏村,就是在柿庄全公社还没有谁家有看电视这一说。庭庭喜欢听收音机,在收音机里,他知道国家要正儿八经、好好地抓经济建设了。在农村,吵吵着要包产到户,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嘛。真要到那时节,这个老祖宗谁来管?想到此,庭庭当下就跟找他的年轻人说:“你们说得都不错,我对他也有你们的这种看法。不行,如果真到了包产到户的那一天,这个老东西将是咱们的大麻烦,我得去说说他。一个胳膊腿都好好的人,也没灾也没病,年岁刚够五十来岁,老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多会是个完?”

老猪是庭庭不出五服的一个长辈。

庭庭气呼呼地来到了老猪的家门前。什么家?光看那个破破烂烂的屋门,谁都会知道,那里面一定还不如讲究些的人家用过的猪窝!

庭庭一推开老猪家那两扇走风露气、破烂不堪的屋门,一股恶臭气直扑过来,钻进了他的嗓子眼和鼻孔里。庭庭恶心得熬熬叫,险些被呛倒。庭庭站在屋当间的乱草堆里,急忙掏手绢捂住鼻孔,他瓮声瓮气地说:“老叔,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老猪正拱在豆秧和谷草里,身上苫着一条破被子。破被子是老猪从外面拣回来的,已用了十多年,可能是别人家打发完死人后扔的吧,他当宝贝似的一直使用着。此时,老猪真像一头猪,正钻窝没人惊扰,睡得倍儿香,没听见庭庭喊他的声音。

庭庭的气不打一处出,也不再顾及老猪是他的长辈身份,走过去重重地一脚踹在了老猪侧着身睡觉的屁股上……

老猪的屁股上挨了重踢后,被惊醒了。他茫然地坐起来,惶惑不安地揉开烂桃眼,巴巴地望着身边的人影。此时,老猪还没有看清楚屋当间站着的影子是庭庭,他有意地呻吟着,像哀求讨饶一样地伸开手,手有气无力地摆动和战栗着,他吭吭哧哧地问:“你,你是谁?我,我又没招惹你,你踢我干甚哩?”

老猪显然以为是有什么人要故意找他的麻烦。

“老叔,眼看就要包产到户,你这么着一直下去怎么行?就算你过去的口粮钱如同一阵风让刮走了,小队里也不再跟你算了。可是,你今后怎么也得改改你那种死猪样的懒毛病。要不,你很难再往下活。现在不比从前,你不改改自己的懒毛病不行了。要改的话,还不迟嘛。你才五十多岁,要活得有个人样还来得及嘛。如果你不识个好歹,还像个畜类一样地瞎胡混,村上人还要脸,我也不能总让你在村上丢人碍眼,我得想一个另外的办法对待你。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庭庭面对老猪多少有些惘然无措,他一闪念,狠狠心,开始不管不顾地数落起老猪来。

这会,老猪才知道站在屋当间的人是他的远房侄儿。老猪先是恐慌地嘟哝着什么,后是火愤愤的,他理直气壮地高声喊:“我,我,我饿不死,我却、却要活!死了给你腾利索没有门。你,你再给我多大的恩惠我不领情。我碍不着你,碍的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能看着我不管让我饿死啦!你,你给我从我的屋里爬出去。”

“你个不知廉耻的老东西,挨刀杀的猪!我让你活,让你活!让你活个够……”

庭庭是个好性子的人,活了三十一二岁还从来没有跟人正经吵过嘴,干过架。

这时候,庭庭望着坐在乱草堆里的老猪在信口胡扯,再也耐不住他那个好性子了,火气冲天地勃然大怒,狠狠地一脚踢过去,正踢在了老猪的胸口窝。老猪懒得不做活,不是身子骨不行没劲出,是懒毛病在作怪,他结实着呢!庭庭踢得老猪虽然不轻,却没有伤着他。老猪吱吱哇哇地喊叫着从草堆里爬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头拱过来,庭庭始料不及,被老猪拱在了乱柴乱草的屋地上……

老猪素常间见了人总是一付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的样子,想不到发起火来还真有股子邪劲。庭庭觉得这个人还行,还有点人味。庭庭的心里不光生着气,头脑里还暗暗地闪着为老猪高兴的脑细胞。庭庭一骨碌身子从屋地上纵身跃起,只见老猪正朝自己癫狂地笑。扑的一下子,庭庭的火又重新被老猪点着了,他走过去,猛一下紧紧揪住老猪的破衣襟,在老猪的脸上左右开弓地扇开了耳光……

老猪这回没有戏唱了,只剩下了挨打的份。老猪的肚子里毕竟没有进过个什么正经食,在庭庭疾如闪电的击打中,他的身子软塌得忍不住难受,发出了可怜的哀告声:“侄儿啊,我的好侄儿,你抬抬手,放过我吧。你给我的好,我记着哩……”

老猪在哀告声中晕倒了过去。这时候,石崖边传出了张翠花的高喊声。

这是个星期日,孩子们都不上学,在各自家里的土炕上睡得正香,都被张翠花的喊声惊醒到了老猪家的烂院子外,也惊动了一贯早起的东方老人。老人被边宜轩搀扶着也到了下村,老人和边宜轩往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和边宜轩笑笑,他没奈何地说:“宜轩,庭庭这孩子从小到大是我看着长大的,还从来没有见到他跟人有过个什么争吵。看来,他今儿是闲得手痒痒。你的手再痒痒,你去招惹个不是人的东西干什么吗?”

边宜轩意味深长地说:“这里面肯定有个说道,过一会我再跟您老说。嗨,庭庭嘛,我认为总归是为了老猪好!您站稳当,我把庭庭给您老叫出来。”

这时,庭庭蹲在老猪直仰仰躺倒的身边,正为自己打得老猪太重,一门心思地思索着该怎么样收场,听到屋外有人招呼他,他赶紧从老猪的身边站起,细听听,知道是边宜轩在喊他,好像边书记的身边还有东方爷爷的声音。

“不好,这件事情惹大咯,怎么把他老人家也给惊动啦?”庭庭责问一声自己,弯腰在老猪的鼻子处探了探手,发现老猪的呼吸正常,他放下了心。庭庭从屋中出来刚一露面,众人指着他的脸,笑成了一疙瘩。

庭庭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地忙着大家伙的事,他那张白里透红的脸,风吹日晒总不变颜色。今天早上,庭庭的脸被老猪抓挠得灰一道,黑一道,成了唱戏的二花脸。

东方老人哈哈大笑:“你个小种,你快回家拿镜子照照你自己的脸,看你成了个什么样。小东西,你先回去洗把脸,再叫上你贵哥,咱们到我家和你边伯四个人说会话。”

“边书记,您是多会从河南回来的?”

庭庭俩手抹着二花脸,很不好意思,腼腆着问。

“孩子,我和你说了无数遍,你总也改不了口。以后你一定要记住,不准再叫我边书记,叫边伯或大伯就成。下次见你再这么叫,我要像你扇老猪一样地狠揍你。”

边宜轩手指庭庭,亲热地和庭庭开着玩笑。

“他,他没事吧?”东方老人往屋里努努嘴。

“爷爷,他没事。要不您喊喊?”庭庭有些心虚,努粗把细地说。

“老猪,听见没有,我叫你——”东方老人朝屋里喊。

“大伯,我没事——”屋里传出老猪的闷声闷气音。

东方老人的心放下了,边宜轩搀扶着他,他俩说说笑笑着往上村返。

孩子们跟在东方老人的后边,一边叽叽喀喀地逗着玩,一边喊:“他是猪,死了算;没人埋,没人看……”

东方老人扭头朝孩子们稍稍瞪了瞪眼,孩子怕挨骂,一溜风过去,早跑得没有了人影。

“祖爷爷,不好了——我贵伯和我爹弟兄俩又打起来了,打得能怕死个人,我奶奶让我喊边爷爷。边爷爷,您,快,快些去——”

东方老人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年龄看上去有八岁上下的男孩在高声喊,他是庭庭的孩子。

东方老人听见又出了事情,觉得要多可笑有多可笑。老人疑疑惑惑地问边宜轩:“宜轩,现当下的日子越来越好,都不去畅畅亮亮地活,他们究竟在瞎争个甚?”